如果在现实世界中颜非闻过尸烛的香味,应该就能看到此时有许多枯枝一样的东西从远处一条足有三层楼高的巨型毛虫般的怪物身上探出来,从檀阳子的耳朵探入他的大脑。一般来说这怪物要得到宿主的同意才能刺探到人的记忆中去,但是檀阳子当时是在观义的屋子里,加上这鬼的神通出乎意料地强大,所以便不需要征得他的同意,便可以深入他的意识。
这幻境是从檀阳子的记忆中衍生出来的,所以他的一举一动都会被那些棘心鬼幻化出的人感觉到。果不其然他才走了两步便被大师兄发现了。紧接着便是更多的师兄弟涌出来,将他和颜非团团围住。
大师兄冷声说道,“檀阳,我不想伤你,我劝你束手就擒,不要生事!否则不要怪师兄不留情面!”
颜非好奇地看着这些人,问道,“师父,他们都是谁啊?”
他这样一问,旁边的师兄弟都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似乎不明白这个明显比他们大多数人岁数都要大一些的红衣青年为什么要叫檀阳师父。而檀阳也知道,这些师兄弟的反应都是来自于他自己潜意识中认为他们会有什么反应而做出。也就是说,唯一一个可能不会按照他潜意识行动的,便是那棘心鬼。
于是檀阳子决定换一个策略。他对颜非说,“这些都是你师父小时候的师兄弟。”
四下一片哗然,大师兄喊道,“檀阳,这人是谁?!”
檀阳子转过身,看着那身形高大的青年道,“大师兄,我那时候最讨厌的人便是你。因为你自以为是却为人蠢笨,自认自己是未来的掌门人,对师弟们颐指气使,师父说什么你都不遗余力地执行,可笑最后师父却要将衣钵传给檀真师兄。所以在这个梦境里,每一次都是你先来阻止我。不过你并不是那棘心鬼。”
大师兄听完,露出某种混杂着惊愕愤怒和困惑的表情。
檀阳子锐利的眼睛又一一扫过众人,这些师兄弟以往与他交情不深,都不过是他记忆深处那些简单存在的符号,所以他们没有直接同檀阳子说过话,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接触。棘心鬼隐藏在他们之中的概率不大,因为它若想要利用他最喜欢的怨恨嫉妒的力量困住自己,便需要引起自己精神上的波动,如此就必须伪装成一个对自己重要,并且是自己心中对他有怨恨的人才是。
如今不是檀真和大师兄,那么...
“檀阳!”一声严肃的呵斥,便见净虚真人凌空而降,白衣翩然,白发如雪。他那双总是带着些疏离的眼睛看向檀阳,神色间带着几分矛盾和心痛,“檀阳,为师最后给你一次机会,放下剑,师父会想办法为你驱除体内的邪祟。若你执迷不悟,为师也只好不念旧情了!”
檀阳望着他今生的师父,有些慨然地长叹一声。
十八岁之前,净虚真人对他来说是父亲一般的存在,但他心中对他却也是有着怨恨的。从小他一直努力着,试图当一个可以令师父满意的孩子,总以为这么多年就算不是师父最喜欢的弟子,应该也是最重要的一个吧。可是在他十七岁末那年,师父的天劫到了。他的宿敌九尾狐妖杀上山来,不仅仅打败了净虚,还将整个紫裳派血洗。最后只剩下他和檀真被那狐妖踩在脚下。狐妖逼师父在两个徒弟中选一个,否则两个人他都要杀死。师父选了檀真,但九尾狐妖却出尔反尔,将檀真杀了,反而留了他一命。
然而留下檀阳子一命却是那狐妖最大的失误。就在狐妖欲要杀死净虚之时,受到刺激的檀阳子忽然提前觉醒了作为青无常的记忆,斩业剑横空而出,飒然死气暴旋间将那狐妖重伤。狐妖逃走了,然而净虚也受了重伤,命不久矣。净虚临死前将长生术的口诀传给了他,而后便逝去了。
檀阳子本来认为自己不怪师父,毕竟那么多作为青无常的记忆涌入脑海,很多东西便都看得开了。可是现在看来,就在师父选择了檀真到他觉醒成为青无常中那短短的一个时辰,他感觉到的那种被至亲之人放弃的痛却还是深深地刻在了他的灵魄中。
师父选檀真的时候,连一丝犹豫和怀疑都没有。就仿佛在檀真和他之间根本没有犹豫的必要。最后就算将长生术传给了他,也不过是因为他是紫裳派最后一人,不想自己的心血就此中断而已。
就算是一道已经存活了上千年的魂魄,也还是难以释怀这样的痛苦。
“师父,在这样的时刻,确实是会毫不犹豫的放弃我。所以你的所作所为,也附和我心中所想。”檀阳子无视于师父那变得有些模糊扭曲的脸,终于将视线落在了一直担心地望着他的檀玉身上。他锐利如鹰隼的眼神直直地刺入檀玉的灵魂,单手执剑,缓步向着檀玉走去。
“唯有你,檀玉。自从那次听到你和大师兄聊天,听到你话里的厌恶,听到你说我看你的眼神让你觉得恶心的时候,我就放弃对你有任何期待了。我的记忆里对你还有一丝温情,不过是因为怀念你小时候对我的好。但是现在的你却表现得那么担心我,甚至还要亲自喂我吃饭,而且我试图杀你的时候,大师兄就马上冲了过来。看来,这鬼,果真是在你的身上!”
第6章 相国寺(6)
他一边说一边走着,每走一步,身旁那些师兄弟,包括师父在内,都一个接着一个变得透明,如烟云一般消散。不仅仅是人,就连不远处的房舍屋宇也仿佛在燃烧一般,化作黑色的烟气四散飘飞。最后,一切都化为乌有,天空中是一片混沌如血的鲜红,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硫磺味道。这是檀阳子熟悉的味道,属于地狱的味道。
那檀玉站在原地,原本清俊的面容一点点扭曲,皮肤下仿佛被油炸一般起了无数水泡,突然间那人体被什么黑色东西撑破了,树枝一样的肢体四下延展开来,如一条巨大的蜈蚣在他面前扭动着。从那密密麻麻的肢体和腿中间,无数眼睛簌簌抖动着盯着他,他听到有声音在他脑中说,“承认吧,你很享受杀死檀真的感觉,所以一开始你才会毫不犹豫的下手。你恨他夺走了属于你的一切,夺走了师父对你的爱,夺走了檀玉对你的好,你恨他,恨不得亲手杀了他。你和这个叫观义的和尚没有任何区别!你和我们也没有任何区别!”
檀阳子听着听着,却微微勾起唇角,冷冷地笑了。此时此刻,他那十五岁的身体迅速长高,肩膀变宽,胸膛变得结实宽厚,腰身变得紧窄有力,眉目间描上了坚毅深邃的棱角,那一头青丝也变得雪白,青衣阔袖在他周身弥漫的肃杀之气中翻飞不休。他冷声道,“嫉妒心是再正常不过的情感,也是最容易侵蚀人心的□□,但也不是不能克服。”他双手握住剑柄,脚下用力一踏,整个人凌空跃起,如同一道青虹,“当你拥有了上千年的记忆,看了无数人的生离死别,你就知道自己这点嫉妒是多么可笑了。”
语声落,那剑锋便劈开了迎面扑来的无数荆棘般的手臂,直直刺入那遍生着眼睛的主体之中。棘心鬼发出一声扭曲凄厉的嚎叫,骤然间幻境散却,檀阳子睁开眼睛,发现自己仍然站在观义的禅房外,在他身旁的颜非也睁开了眼睛。而此时,正是阴阳交替的时刻,一切鬼怪都现出了原形。在他们面前哪有什么古槐,有的是数只通天彻地浑身都是密密麻麻的手臂的棘心鬼。其中最大的那一只仍然在嚎叫着,似乎受伤不轻。
而在那最大的棘心鬼的根部,一个人形与那怪物黑色的身体融化在了一起。仔细一看便会发现那就是观义法师,只是他此时眼神空茫,嘴微微打开,也不知是生是死。
另外两个稍稍小些的棘心鬼怒吼起来,它们的吼声听起来尖细而扭曲,似乎是野兽,又有些像是小孩子的尖叫。它们那如枯枝般密密麻麻的手臂铺天盖地袭来,其中有一多半竟然是冲着颜非去的。檀阳子一把将颜非拉到身后,青铜长剑挥过便斩去了十数只怪手。然而又有铺天盖地的手影从他身后袭来,他再次将颜非护到怀里,长剑如流星飒沓、行云流水。泛着腐臭气味的淡黄色脓血横飞,但都被他巧妙地避过,甚至还用阔袖帮颜非挡住了一两滴,将那红衣少年护得滴水不漏。
而颜非倒也不见害怕的神色,任由他的师父将他推来拉去,两个人简直如同在翩然起舞一般。他望着檀阳子那棱角分明的侧脸,看着他那弥漫着煞气的冰冷双眼,觑着他那翩若惊鸿的挥剑动作和那如白练飞旋的白发,竟然不知不觉间有些看呆了。
【师父就算砍人的时候都这么帅……】
“颜非!你发什么呆!”檀阳子的一声厉喝将他从花痴的深渊里拉回现实。对了,他还要帮忙抓住面前这三只超大毛毛虫呢。
“就是现在!”檀阳子一个旋身而起,口念咒语,青色光芒从他的剑身暴涨,隐隐有咒符在他身后闪现。他这势若千钧的一剑,直刺那最大的棘心鬼。两旁的棘心鬼的所有触手都冲着他拥挤过去,那原本护着观义的密不透风的屏障也因此散掉了。
颜非借此机会大步冲了过去,手中油纸伞飒然张开,那上面点着数朵凄艳蜷曲的曼珠沙华,伞柄上系着的引魂铃发出阵阵幽魅渺远的声响。他来到那几乎已经与怪虫的黑色身体融为一体的观义法师身前,用比一般的油纸伞大上一倍的伞盖将他二人罩住,另一只手将那伞柄上的渡魂铃解下来,放在观义耳边有节律地摇着,同时口中呢喃有声。当他再次睁眼的时候,原本黑色的瞳仁中却弥漫着一片血红,而那观义的眼中也同样浮起一片红色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