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的脸色是铁青的,眼睛里布满血丝。我知道他一直尽力把那股暴戾压抑在内心深处,就像雷雨前厚重的云层下蕴藏着雷电。只要一到那个界限,就会不顾一切发作出来。
就在陛下费尽心思从江湖里请来的神医在纸上写下一个“毒”字的时候,站在陛下身后的我忽然感觉一阵强烈的寒气扑面而来,让我踉跄一步。我知道这场浩劫终是不可避免。
那其实该说是一场屠杀。赵贵妃被逼疯,从最高的城楼上跳了下去,赵相在狱中用一根腰带结束了姓名。被冤屈圈禁的二皇子放了出来,立刻带兵查抄赵府。据说当时赵家院门是关上的,但是血却流了出来,流满一整条街……
公主醒来的时候,那场屠杀的震荡已经消失地毫无声息了。荷影送上来一张薄薄的绢纸,轻松几笔就写完了一个家族的覆灭。公主轻咳着,烧了密笺,神情一如既往地安详镇定,多年来面对怎样的风雨,都未曾改变过。
而公主,这场大病则让她本来就脆弱的身体无法挽回地衰弱下去。
前皇后所生的二皇子是由公主一手带大的,但这个皇子并不怎么受陛下的重视。可是这次事件不久后,他却被陛下任命为安抚亲使南下。因为镇南将军段康恒打了个大胜仗,俘虏了忻统,那个以精明骁勇闻名的南朝帝王。
荷影将这个胜利的消息传来的时候,公主正弯腰剪下一朵莲蓬。手一抖,剪子和莲蓬都落入了水里。
四、剑琴
父亲打了胜仗的消息传来,举国欢庆,只有三个人无法高兴起来。那是忻烨、姑姑,和陛下。
忻烨悲伤愤怒,是因为我父亲俘虏的是他的父王;姑姑心神不宁,是因为她同那个男人曾萍水相逢过;而陛下不开心,则完全是因为姑姑不开心。
其实我也无法高兴,不但是因为忻烨的痛苦,还因为我清楚本就功绩赫赫的父亲又立下如此奇功,陛下已经找不出什么东西可以赏赐给他了。
我孩童时作为一个人质,被父亲送进宫来,送到这个我亲昵地称作姑姑其实和我没有半点血缘关系的女子身边。我在深宫里长大,也渐渐清楚认识到自己尴尬的身份。
最初的几年里,我还常看见朝中的大臣们会因为一些棘手的问题来请教姑姑,请她出主意,或是替他们在陛下面前求情。然而,随着陛下的儿子们成长起来,党争愈加激烈,却没有什么人来拜访长清宫了。即使连杨璠杨相,也只在跟着陛下的时候才来。
我想一方面是陛下要彻底巩固王权,另一方面,恐怕还是因为那份独占的私心吧。涉身朝政的姑姑偶尔会和陛下争吵,为了保护一些她在乎,而陛下不信任的人。
比如,我的父亲。
我长大后,很轻易地就明白了为什么父亲提起姑姑时目光会闪动,为什么他给我的每一封家书里都会要我代他问候她。小时候我以为那完全出自对我的爱护和对皇室的忠心。现在我则知道这其实是一个男人对一个与他此生无缘的女人的一份思念。
我的父亲,据说当年差点就和姑姑指婚的父亲,这样功高震主的父亲,怎么能不叫人担忧。
父亲搬师回京那天晚上,月色奇好,姑姑倚在栏边一动不动,直到下宴回来的陛下把披风搭在她肩上。
她忽然轻声说:放了他吧。让他回去和他弟弟争夺王位。
陛下把玩着一个茶杯,笑了。朝里的事,有我们男人来cao心。
姑姑当即就站起来,瞥了一眼陛下,转身走进屋里。陛下沉默半晌,忽然狠狠摔碎了手里的杯子,追了进去。
这是他们多年来的第一次口角。尤其是姑姑上次大病后,陛下甚至不会对她大声说话,可是这次,他们却激烈争吵起来。
那场争执是以一记耳光声结束的。我们守在殿外,虽然听不清他们争吵的内容,却都为这记清脆的耳光而心惊ròu跳。
那夜,主殿的灯火一直没有灭,陛下也一夜都没有出来。那种死一般的寂静让我们忐忑不安。
天亮的时候,我跟在双姨的身后小心地走了进去。重重纱帘后,陛下席地而坐,怀里紧紧抱着昏睡过去的姑姑,两人的脸上都有泪水的痕迹。陛下无限怜爱地注视着怀里的单薄的人,注视着那不再令人目眩的容颜。这个对他来说集母亲、姐姐、爱人于一身的女子。
姑姑再次大病一场。我不清楚是忻统的死对她的打击,还是陛下对她的刺激。她时而清醒时而昏迷地过了好些天,等可以坐起来进食的时候,本就已经清瘦的面庞更是憔悴不堪,因发烧而格外明亮的眼睛里有种异样的明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