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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隐娘禁不住道:“传奇?”

主人点了点头:“我至今仍感谢命运,让我在无意中看到了父亲房中那套《太平广记》。于是那些花前月下的传说,光怪陆离的世界,都被我用心熬成一剂剂汤药,安抚弟弟那被疾病折磨的心。”

“在之后的几个月里,弟弟变得很安静、很听话。他大半时间都昏睡着,一旦醒来,就会睁开清澈的双眼,静静地听我讲那些唐人写下的传奇。我真希望,能永远陪他讲下去……”

“可惜,好景不长,一次抽搐后,他死里逃生,但声音和听觉却都永远失去了,他再也听不到我的故事了。于是,我将唯一的夹衣拆掉,做了几个布娃娃。娃娃们的脸上蒙着一层白布,我用烧焦的木炭,在上面画出一个个传奇中的人物,然后用他们,为弟弟演出一场场无声的风花雪月。”

“他总是看着我表演,然后痴痴地笑着。从他的笑容中,我知道,在这一刹那,他的灵魂脱离了病痛的折磨,回到了光怪陆离,仙来神往的世界中去了。我也第一次明白,原来我描绘的传奇是如此的奇妙,能让弟弟暂时忘记病痛,得到片刻安宁。”

主人轻轻叹息了一声,苦涩一点点爬上她的眉心:“然而,传奇能缓解他的痛苦,却不能延续他的生命。他终于还是到了弥留之际。”

“那是一个中秋之夜,他回光返照般地清醒过来,用小手围成圈,端到嘴边,比划出和父母一起吃月饼的场景。我知道,这是他最后的心愿。于是我哄他入睡后,带上早已打磨好的匕首,下山了。”

聂隐娘犹豫了片刻,疑惑地道:“你想要抢劫?”

主人淡淡一笑:“是的,但不是为了抢来金银,而是为了给弥留之际的弟弟带回一个月饼。我埋伏在城中最繁华的万花巷牌楼下,鼓起勇气,向最华丽的马车冲了过去……可想而知,我人生中第一次行刺完全失败,就在我被家丁拳打脚踢得几乎失去知觉时,马车的主人却卷起了帘子,他拾起了我掉落在地上的布娃娃。”

主人嘴角浮起一丝笑意:“他是天下第一画院西麓画院的首席画师非衣。他替我擦去了手上的血痕,并告诉我我是一个绘画的天才。为了证明这一点,他买下了那个娃娃,并愿意收我为徒。我没有跟他走,而是用他给的钱,买下了城中所有最贵的月饼,奔回我们栖身的那个山洞。”

“我回去的时候,月亮还没有落下去,还是那么圆,那么明亮。只是……”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声音禁不住颤抖起来:“他的身体已只剩下淡淡余温了……”

聂隐娘不禁一震:“怎么会这样……”

主人摇了摇头,并没有回答。夜色中,她的肩头微微颤动,过了良久才平息下来,轻声道:“我以为我会和他一起死去,但是我没有,我将剩下的布娃娃和满包的月饼和他一起葬在山洞深处,两天后,我再度收拾行囊,下山了。”

“我找到了百里之外的西麓画院。非衣画师却仙游在外。凭着他的印信,我顺利进入了画院,在众人的鄙夷中,不眠不休地学习、演练画技。直到三年之后的一个夜晚,我彻夜未眠,在画院最大的照壁上画上了十二幅唐传奇长卷。从此一举成名。”

她嘴角浮起一个淡淡的冷笑:“原来看不起我的人,都为我的画作惊叹,只有我才知道,那幅画是怎样诞生的。它不光凝结了我的心血,还有我弟弟那仅仅六岁的生命啊。那一夜,我落下的每一笔,都仿佛镌刻在他脆弱的生命上。”

她望着夜空,微笑着重复了一次:“是的,我就是这样,一笔笔将他镌刻成了永恒。”

一笔笔镌刻,永恒的生命。

这句话让聂隐娘和柳毅不禁想起那些布娃娃脸上的描绘。那是同伴们维妙维肖的死状。两人心中升起一阵寒意,一时无语。

主人继而道:“自此之后,我便成为蜚声全国的画师,甚至非衣的名字,都因我的崛起而渐渐被人遗忘。自此,我开始了一生中第一段辉煌的岁月。那些日子,真应了‘时来天地皆同力’的古话,我的时运好得不可置信。当我受人追杀,跌落山谷时,却意外发现了一位名铏的唐时剑仙留下的书、剑。我在山谷住了七年,当我走出去的时候,已是江湖第一流的剑术高手。当我因误杀而自责、沉沦在对弟弟的思念时,一个长得似极了弟弟的男子来到我身边,为我建造了一处最幽静的隐居之所,承诺用他毕生的岁月来陪伴我……”

她顿了顿,重重道:“一切都如此巧合。我需要金钱的时候,上天给我金钱,我需要武功时,上天给我武功,我需要爱情时,上天给我爱情!然而,面对上天的恩赐,我感到的不是幸福,而是惶恐——它给予了这么多,要的到底又是什么?”她骤然回头,注视着聂隐娘,似乎想从她这里找到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