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衣抽泣着说:“可是,我不记得家乡的名字。”他住在内院,年纪幼小,被母亲看管得很严,平日没有出门的机会,唯一一次去看龙舟,就出了事。教书的先生学问很高,书本上的东西还嫌教不过来,哪里会想到告诉他住的城市名字?而生活在聂家的丫鬟仆役们对生活的城市习以为常,仿佛呼吸和水,也没人会特意去提及,种种因缘差错,酿成可悲的后果,纵使红衣早慧,也只知道是个比较大的城市,却弄不清城市的名字和模样,这让他对偷跑很绝望。

“咱们慢慢打听,总会找到的,”清暖紧紧地抱过他,眼泪一滴滴掉在他柔软的长发上,“傻孩子,不要死,只要活着,未来就会有希望,我们总会找到家的,家里没有坏人,只有爹娘,他们在等你回家呢。你要咬紧牙关,好好地活下去,哪怕只是装出个听话的样子来也没关系,不要让何姑怀疑我们,这样才能在机会来临的时候逃跑,甚至……复仇。”

“回家?”红衣将头埋入他温柔的怀里,过了许久,才问,“你家在哪里?”

清暖说:“我记不清了,只记得是个乡下地方,父亲姓李,那里家家户户都种桃花,每年春天,桃花映得天空如晚霞般红,很美丽。我家多种了两棵桂花树,我最爱吃娘做的桂花糕。”他的眼里有对故乡的思念,勾起了红衣的乡愁。

他们不能绝望,要好好活着,一起回家。

月色下,柴房里,两个孩子伸出尾指,慎重地勾了个约定。

这是梦想的约定。

年余年,月余月,日余日,少年长成,风华绝代。

红衣身量极瘦弱,眉目如画,越发美貌婀娜,端得是倾国倾城,艳满柳州。他登台唱戏,云鬓花颜,一袭红衣,吹了首《相思曲》,回眸笑处,秋波涟漪,引无数风流公子尽折腰,投金珠满船,只恨不得将身许之。相较之下,清暖的身材高挑,喜着青衣,眉心朱砂如血,更有书生的斯文儒雅,以至何姑也放弃了给他浓妆艳抹,留了几分本色,却也动人。

很多时候,清暖总是默默陪在红衣身旁,如花间绿叶。

两人一遍又一遍地悄悄描述着未来的图画,梦里总有家乡。

经常有贵客一掷千金找戏子相陪,红衣和青暖都喜欢接待远方来的贵客,尤其爱听他们故乡的风情轶事,然后从这些故事里一点点和自己残留的家乡印象对照起来,偷偷寻找答案。

家乡饮食偏甜腻,河畔有杨柳,年年赛龙舟,八年前的龙舟胜者是个特别丑的老男人,举行法会的神庙很大,里面有许多神仙鬼怪的雕像,龙舟会上有大户人家丢失孩子……记忆里的无数碎片终于拼成了答案,指向岐城。

他们调查好线路,研究好伪装,重金买通了帮手。

在一个有雾的清晨,红衣和清暖双双逃离戏馆,奔往岐城,奔向自由。

避开追捕,他们陆路转水路,水路转陆路,再陆路转水路,好不容易甩掉了追兵。

万株柳,岐城近,小船荡漾在水波上,朝思暮想的故乡就在眼前。

红衣不由紧紧按住跳跃不已的心脏,害怕起来。戏馆的多年女装训练,强迫他养成了许多不好的习惯和姿态,总是努力改变,举止还是比较偏女气,他没有自信还能回到从前。

清暖握住他的手,肯定地说:“放心吧,天下没有不爱孩子的父母。”

红衣略略放松,笑道:“是啊,我娘很疼我的,她从小就重金教导我,还亲手给我做过杏花糕,我娘做的杏花糕可好吃了,我请你吃……”

【陆】

错了,一切都错了。

父亲听说自己儿子回来,起初是有些高兴,待看见他的容貌,先是惊艳,再是惊愕,最后陷入了长长的迟疑。他的哥哥弟弟高声嘲笑,不停问他在戏馆的经历如何,又问他哪个客人最是温柔体贴,哪个客人最是出手大方。他的母亲又有了一儿一女,她看见这个落难多年的儿子,眼里竟没有丝毫怜悯,只有嫌恶,她吩咐人将他安排去最偏僻的同秋院,不再理会,任凭兄弟对他肆无忌惮地羞辱,随便仆人对他冷嘲热讽。

他们说,聂家没有这样不要脸的儿子,长得和女人似的。

他们说,你在被拐进戏馆的那天就应该去死,至少不应该回来,为家族蒙羞。

他们说,聂家的嫡长子早就死了。

他们说,你要离其他的少爷小姐们远些,千万别把外面带来坏习惯沾染给他们。

风言风语,字字句句,如刀似剑,捅得心窝直流血。

可是,他们总归是逃出了地狱。

红衣得知清暖死讯的时候,是夜里子时。他的身体从兄长所在的浣花院里用破席抬了出来,他咽喉处扎着根金簪子,眼睛睁得很大,鲜血染红了青色衣衫,滴在青石路上,就像无声的泣诉。红衣几乎疯了,他不顾拦阻,冲去浣花院里质问庶兄究竟出了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