冀州公口中还在絮絮念着,祝政忽然沉声,怒火隐隐:“够了。”
那股子怒火有如蕴藏在潭底一般,祝政面色仍旧沉静,玄色素纹衣裳重?重?铺开,端端坐着,只有眼睫轻颤了一下。
他强抑着自己的音色:“你要夺权,杀我便罢,为?何要杀尽祝氏子孙。”
冀州公自鼻中轻巧地嗤了一声,好似讥讽。
“不仅如此?……狼胥骑何辜,常川何辜!”
冀州公抬手,拢了拢梳得一丝不苟的乌发?:“你都知?道?了。”
祝政黯然垂睫:“这些年,我一直在暗中调查此?事。可我越是往深处抽丝剥茧,却愈发?心寒……西灵叛变,你先是迷晕所?有大?周影卫,而后命人在狼胥骑的吃食中下药,再扮做大?周影卫屠杀狼胥骑,激起火寻鸼兵变,不明所?以的狼胥骑与大?周将士自相残杀,常川苦劝、火寻鸰以死?相逼,都未能阻止。那场兵变持续数日,连草原都被染得血红……展从伯,你好一招借刀杀人。”
冀州公身板挺直,温和道?:“谬赞。”
“还有常川之死?。冀州连年深受鬼戎侵扰,常川一空闲下来,便至冀州助你平定边疆,你居然威逼利诱,鼓动朱九变,污蔑常川通敌鬼戎,养寇自重?。朱九变在朝堂上以死?相逼,周闵王都未对常川下杀手,穷途末路,你居然鼓动冀州民众,各家取出些许精酿,汇成?‘万户送行酒’——”
祝政几是惨笑:“好一碗,万户送行酒。”
他侧过脸,祝家宗庙的火光在他黑沉的袍上烫出光影丘壑,祝政拧着眉头,面色沉得可怕:“冀州公,斩杀如此?良将,你心中,可有痛过半分?”
冀州公终于卸了和蔼伪装,面上难得生出些沉郁颜色。
祝政道?:“天佑我大?周。虽损了常川,但又赐了常歌。鬼戎绵诸将月氏在北境逼得是逃无可逃,不得不孤注一掷,二十万大?军浩荡入境,直逼长安城,月氏大?军最近之时,距离长安城不过三百余里。常歌临危出征……救我大?周一命。”
“他为?绝后患,彻底收复凉州,坑杀二十万月氏大?军,自此?留下永世恶名,更被诸侯联合上书,请杀常歌。从伯……常歌看?似心宽,从未计较过旁人如何评说与他,但朝堂上那些恶毒字句,无不铭他心间。他没什么交好的臣子,你赠他恒山墨翠,待他慈爱,常歌是真真实实高兴了数日。最初几日,那枚恒山墨翠他是爱不释手,连睡觉都捧在手心当中。”
也正因?如此?,祝政才决定,此?事定要避开常歌。
冀州公祝展的声音也低落下去:“常歌心性纯粹,他若非大?周将领,该有多好。”
“我不明白,从伯。”祝政的眼帘垂落,“您封地冀州,东起齐鲁,西至平阳,北过雁门,南下陈留,不说富庶,但至少?还过得舒坦,缘何要伙同?鬼戎绵诸国,一而再再而三地行此?事?您既负了家国山河,更负了封地万民。”
这话说得重?,冀州公竟有半晌并未说话。
他轻缓起身:“我负了……封地万民?”
冀州公向前缓行两步,面着最顶端的开国武王牌位:“天子,乃天下之主。王权最大?,江山次之,百姓最轻。”
祝政并未出言反驳。冀州公继续道?:“诸侯,一国之君。往大?了说,食邑万户,好不风光。往小了说,和郡县的太守并无什么两样?,不过,是个地方父母官。”
他低下头,轻缓抚着袖边上的山岳纹章:“我冀州图腾,正是山岳。在我这个冀州父母官心里,百姓最重?,江山次之,王权……最轻。”
冀州公头一次侧过头,同?祝政对视:“周天子,我虽负王权,但我祝展,无愧于心!”
祝政轻轻皱眉,冀州公竟如开了闸的洪水般,滔滔倾诉:“鬼戎之乱,这都是武王开国留下的老?问题。我冀州封地,看?着地域辽阔,北部有北境风情,东部乃齐鲁礼仪之邦,南部又有广阔平原沃土,实际上接任冀州主公的哪一位祝氏公族不知?道?——翻座山便是北境鬼戎,我们守的,是祝氏的大?后方;护的,是整个大?周江山。”
冀州公仰头,长叹一口气:“你叹常川,我何尝不叹!冀州将领,哪一个不是热血沸腾,忍饥耐寒,固守边关?可再热的血,遇上不值的人,也会冷成?冰。”
冀州公轻轻瞥了一眼祝政:“我儿若不战死?……也当有你这么高。我祝家人本就生得高挑,我儿又是他那辈中最拔尖的一个,十一二岁,稍稍抬手便能扶着门框。可惜……可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