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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还记得,来梁府的第二天,梁慕白是跟他相谈最多的人。她挽着袖口给自己看手臂上的伤疤,带着少女的天真和期待。

这一年以来,大家都变了许多,她似乎也长成大姑娘了。

“嫂君,你怎么来了?”刚越过院门,就见梁慕白坐在廊下招呼自己,她手里捏着针线,俯在那里做那些永远也做不完的绣活儿。

“我来看看你,”何须问走进了,站在柱子旁边,看着她微笑:“怎么在这里做绣活?现在日头正大呢,仔细伤眼睛。”

梁慕白手没停下,抬眼送了一个笑:“没事儿,屋里坐着怪闷的,出来透透气。就快入夏了,活儿多。”

春夏秋冬、四季交替,老夫人们总爱做新衣裳穿,于是她一年到头也有做不完的活计。何须问盯着她眼下的点点小雀斑,突然就不忍心开口了。

叫他怎么说呢?那些话能毁了一个女孩儿终身的萤火。

“嫂君,咱们到树下坐着罢,廊沿怪窄的,”梁慕白起身,朝屋里招呼了一声儿:“雪梅!倒盏茶来。”

两人在树下对坐着,轻风撩起梁慕白的发丝,也拨动了何须问脑后的发带,他三缄其口,最终还是开口细问:“你跟林鸿……他还来找你吗?”

梁慕白叫他问红了脸,微微在玉兰底下垂着头:“来的,嫂君别多想,我们也就是隔着院墙说会子话。”

“你……一年大似一年了,可有想过以后怎么办?”何须问双手把着桌上的茶盏,捂得他两手发红,他却连烫也不知道。

“我不敢想,”梁慕白轻声说着:“也想不了那么远……”随后她苦笑一下:“横竖我没那个命嫁给他。想想也好笑,我不像个小姐,却不能嫁给一个奴才……”

何须问凝望她一会儿,垂下头去,像一个刽子手面对他手下亡灵时一样心虚:“母亲跟我说,现下正在给你议亲,好像是胡家二房的嫡次子胡绍天。”

梁慕白手上的动作停顿一瞬,原来是针扎了手,她挤了滴血出来,又继续用针往那绣绷里来回扎下去。她含笑摇头:“只要不是林鸿,嫁谁都没区别,母亲定了哪家就是哪家罢。”

她很平静,她已经准备很久迎这一刀了,在无数个夜里她想到哭、想到笑、想到绝望,眼下人头落地,她反而不觉得痛了。

“你大哥在外头给你打听这个胡邵天的品行呢,”何须问于心有愧,企图让这定局变得和人心意一些:“你放心,若是品行不端,母亲和你大哥都是不同意的。”

“我说了呀,若不是他,谁都一样。”梁慕白抬起头,在半阴半明的阳光里笑:“迟早要有这天的,我早料到了。不瞒嫂君说,我原来还想过去求求母亲、求求父亲,若嫁不了他,我或是出嫁修行,或是终身不嫁。一圈儿下来,我想明白了,出家和出嫁有什么区别?倒不要给家里找麻烦了。”

何须问跟着她心酸地笑:“你从前说要学那‘飞蛾扑火’,没想到你真做到了。”

她回以一个晦暗不明的笑,转头招呼何须问喝茶:“嫂君别光说话啊,一会儿茶就凉了,我这里的茶虽不及你院儿里的好,好歹也尝尝。”

何须问依言端起盏饮了一口,两厢便都沉默下来。在这阵绞人的静默中,他坐不住了。他原本是个及爱安静的人,可这里的安静,像梁慕白手上的针,直直往他心里扎。

片刻后,何须问便告辞走了。

回了院子,不见梁锦,他拉了华浓问:“少爷呢?”

“少爷给大夫人叫去了,”华浓也在替他绣着手帕,等入夏,这些都消耗得快:“说是大夫人娘家那边来人了,少夫人过去看看?”

何须问笑着摇头,仍坐到书案上去看书。

李氏这边虽说是来了娘家亲戚,可气氛却不大好。她坐在榻上,对过坐着从洛阳远道而来的白姨妈。

原来这白姨妈自梁锦走后,就一直翘首以盼回信,谁知这不过是梁锦的搪塞之词,早讲这事儿忘到九霄云外去了。白姨妈等不来信,又怕写信过来石沉大海,便亲自带着白芫笙一道进京,势必要做成这门亲事。

梁锦在下头与白芫笙对坐,听上头白姨妈细说:“她爹在京有个堂兄家办喜事儿,我就带着芫笙来贺喜,眼下事儿办完了,就来看看你。”

李氏心里门儿清,嘴上淡笑:“多谢你记挂,既然来了,住几日再走,我已叫人收拾出来一个清幽的院子,这就叫丫鬟把行礼给你们收拾进去。”

白姨妈自然是不推辞,帕子捂着嘴笑得前仰后合:“那就叨扰你了。”她扭过腰看向梁锦:“我的儿,怎么不见你那男妻?你倒是叫过来,也让姨妈见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