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如明镜,张九龄和裴耀卿竭尽全力保护着自己的党系,而李林甫月堂思计,一根一根地拔掉忤逆的羽毛,所幸的是,他所关心的人,顾越,不依东宫,不攀寿王,热情地打着替皇室割麦的旗号,冷静地在江南构建着一片避难的花园。
“中舍人顾越御前应制宣册拟诏,深得圣眷;中舍人顾越和江南、淮南道采访史暧昧往来,为其与京中望族牵姻;中舍人顾越遥寄诗词与江南道义门坊……”
如此,苏安亦心安,事实上,自从麟德殿经历过生死之交,他再也不会惶惑。
六月初,苏安终于把三百《乐府闲录》从安邑坊运回来,头批系红绳,给事先应好的张思行府中送去,余下按太常韦恒要求送入宫中,末了,自己只留百本。
他打算把这些,授予几个孩子。
几个孩子,已各能见些天性。鼓儿的力量大、耐力好,阿明记曲子快,阿米的手指灵活,而阿兰年纪虽然最小,却自也有些与众不同的癖好,她嗓音独特。
换匾的前夜,牡丹坊闭门,正堂点起红香,鸾吟凤唱之中,苏安把记着自己这些年所见的乐谱以及乐器的,这本小杂书,授予了他们四个人,一人揪着一本。
“书中呢,我给你们一人加了一片用于标记篇章的小叶子,形状大小各有不同。”苏安拿柳枝沾了水,一一点过,说道,“需记着,天下的曲子,就像天下的叶子,或有同样的根源,却绝无同样的纹理,每把五弦,都应有自己的故事。”
孩子们排排跪在坐毡磕头,齐刷刷地,甜滋滋地,笑喊了苏安一声“师父”。
卢兰和茶娘接着问,除去私留,剩下几十本该如何。苏安想了想,把《六幺令》曲牌挂上正厅,道是,将来为其填词的过客之中,若有有缘人,便就相赠。
“也罢,还得算贺连呢,他总邀我去府里坐坐,拜见韶娘。”苏安道,“明日换完牌匾,我就去寻他,放他那里一本,也正好,同他商量如何考取音声博士。”
六月六换匾,原本只想和开张日子合同,却没料到,巧又相逢三桩人间事。
一来,苏安遇了南不嫌。
当日上晌,阳光明媚,九总管送进头样纳采礼,顾郎亲笔所写“妙运清风”四字牌匾,登时吸引整条长街瞩目。阿米几个跟着去拉绸布,笑声似风信子。
苏安抬起头,那“开化兴邦”的旧牌匾还挂着挨灰尘,谁人敢摘呢?他和茶娘、廿五商量之后,觉得该让卢兰先送一本《闲录》去徐员外府中,再摘。
卢兰笑道:“徐员外是故人,我去便是。”谁料待他离开,看客不减反而多。
苏安卷起袖子,正要踩梯子,一只不速之手,拨开众家,突然搭在他结实细瘦的臂上。廿五一惊,上去保护,眼前刮过一阵飓风,扫得他整个儿跌坐于地。
这人,身形挺拔,手中提剑,虎臂蜂腰螳螂腿,目光炯炯,衣摆鲜血淋漓。
“六月初六,不嫌为江州义门坊陈旺生追缠,若赏一条命,便替苏供奉摘匾。”
苏安打量一眼:“郎君这是?”
原本扬州之地,位于长江以北的淮南道,是通济渠漕运之起点,自古繁华。与它一江之隔的江南道,近南蛮,但凡任职往那里的,即便升品,也论作贬斥。
南不嫌自称扬州的一位剑客,受一大户之托,前来寻找一位在当地的青楼出生的私生子。这家大户也传奇,九世同居,合家九百人,从未弃子,老太君年事高,忽闻六郎在外还有血脉,日夜不安,定是要子子孙孙全在膝前,方能安心。
“张家给的佣金很丰厚,受命后,我四处打探,得知此子在青楼仅住到十岁,又经几番辗转,最后跟随一位官员往长安去……我便追到长安,进城时,从市井之徒口中得知,若要在乐行里找人,必先往平康的牡丹坊,见供奉苏莫谙。”
都说苏莫谙正印书收徒,南不嫌便打算拜访,却,不知为何,前夜突然遭到另一帮匪贼的纠缠要挟,所留之信,自命为江南道江州的南朝余后陈氏义门坊。
“苏供奉可知,南朝覆灭之后,陈叔宝六弟宣王陈叔明之后裔,世代避难共居于江南道江州,及至五世孙陈旺生建义门坊,从未分家,常有北进之图?”
“却是这样,陈家一位族人,当年在扬州办完事,去狎妓被剪刀扎死,便是死在我要寻的这张家私生子的房中,因此,义门坊要我找到这人之后,转交他们。”
长安包罗万象,平康尤甚,南不嫌一本正经地说他自己的故事,旁人作闲谈。
苏安听完,放下袖子,道:“你让我救你一命,为你找人,可是你自己却不说真话。”南不嫌握紧剑柄。苏安道:“你手上二三指腹的茧,并非全部是剑磨出的。”南不嫌道:“那是什么磨的?”苏安笑道:“草茎弦,广陵竹西乐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