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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安揉住弦,瞧着顾越,问道:“十八,在洛阳有地方住么?不然就住在我宅子里?”顾越咳了咳:“我要去河阴县。”苏安笑道:“一个邻县几里路而已,不就在河南府和郑州边界,你白日忙,夜里来游宴。”顾越道:“苏莫谙。”

顾越说不出辛苦。

降在洛水里的月亮,一路往东摇摇晃晃,由圆团化为弯钩,追逐天空中落下的银河,从寿安县的石桥洞流过,一夜夜,渡过五陵,遥望金碧辉煌的五凤楼。

月内,一纸户部下行的符文送至,汜水、武陟、荥泽三县从此并入河阴,县内均分工役,均发充田粮饷,避免纷争,造起了容量以十万石计量的十余座土仓。

而顾越陪着苏安,在美如画境的龙门山下站了一站,最终还是放弃入东京与名流交际的机会,同游桓之、李道用出发去往黄河与汴河(通济渠)交汇的汴口。

土仓顺利建成,意义重大,首先是五大工程首战告捷,开了个好头,其次,预算没有超支,土木估量准确,说明李道用宝刀未老,再次,工人听从指挥,县令服从安排,说明游桓之没有食言,又次,户部及时批准,御史没有责问,说明顾越在朝还算有人缘,最终,三个男子之间可爱的友谊,在几日之内生根发芽。

顾越管钱;李道用报功;游桓之不吭声,一面观察,一面心思还在洛阳城。

城里的至尊李隆基,几乎是架空自己,任转运使大展手脚,不闻不问,甚至还下了一道旨意——今秋,命三百里内的刺史带领乐人集于五凤楼下,各较胜负

于是,一件小事悄然发生了,即从此,河阴县令邱仲不再兼管国家漕运在该河段公廨、度量、庖厨、仓库和租赋,这些权力将交给直隶朝廷的河阴段转运司。

七月,汴口。

烈日曝晒在大地与河流之上,处处皆是令人眩晕的热浪。密密麻麻的船只,如同从被烤化的蜂窝里冲出的蜜蜂,大大小小,拥堵于湍急的河道,争相入黄河。

顾越和李道用在河南府的仓、户、士三曹共同带领下,依次视察过三四个渡口和五六家船坞,马不停蹄,开始了规划渡口、研发船只的这两大后续工程。

几个人都按制穿着三层官袍,热得不行。士曹的脸上全是汗,陪说道:“以往呢,六、七月是黄河的涨水期,漕船难以入河,阻滞至秋季,人多船杂,就会超过漕道的承载量,易发生事故,现在按照新的《漕运法》,汴河船不再入黄河,把粮草辎重运入河阴仓,再由河阴仓转发往洛口含嘉仓,这就疏通了河道。”

李道用被晒红了脸,卷起袖子,夸赞船坞的工匠,神色欣然:“好哇,此景千载难逢,指日可待!”工匠点了点头:“照鄙人看,此法还能再改,譬如黄河湍急,在船的两侧造出鼓突,这样就利于平稳,又譬如在汴河的宽阔水段……”

此刻,艳阳之下,顾越笑着打断道:“某略知一二,湍流用泷船,平流用吴船。”李道用道:“顾郎如何知道这叫‘泷船’。”顾越道:“我在永济渠时,有所听闻。”语罢,却突然扶住旁边的船板,整个人晃了一下。李道用:“顾郎?”

顾越中暑了。归寝时,录事的手里端着本《水经注》,季云的手里端着药羹。

顾越把季云留下。

昨日,季云向他禀报引起械斗的原因,初查,是有个农户煽风点火,在三县大肆宣传朝廷的充田粮饷分发不公平,挑拨起几个乡的里正闹事,争夺仓址。

然而,季云没有追究那批石沉大海的土木石料,而是顺着此农户的家族关系,追到洛阳城恭安坊的一处官宅,宅主叫方文成,洛阳世族,是河南府的司仓参军。

顾越的手指揉着太阳穴:“你继续说。”季云道:“若县里不再负责漕运,那方参军的碗里就少了一块肥肉,想必,他故意闹事,就是要让转运司知难而退。”

顾越道:“如此,该不该退?”季云抬一眼,见顾越面色苍白,唇连半丝血色都没有,遂端过了药羹,近身伺候:“有朝廷旨意在,本是不必退的,可若不退,那么接下来施行转运,动了司士的津梁、舟车之权,怕他们又寻衅滋事。”

顾越笑了笑,从季云手中接过碗:“好,再辛苦你去洛阳打探,方参军与谁交好,此事和游府尹有无关系,另外,何处有解玉砂,三件事都不着急,慢慢来。”

季云离开之后,顾越把药匙一圈一圈搅和在碗中,害怕苦口,放在旁边不吃了。他在榻上休憩片刻,起身时精神好些,便让录事去洛阳河南府请游桓之。

游桓之到时,顾越已换官袍,坐在案前,左手握笔,孜孜不倦写着一封牒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