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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列马车一前一后在寿安驿前停驻,因此地已近洛阳,所以官员大都有自己的交往,或曲水流觞,或秉烛游城郭,纷纷相约宫官和乐人,欲求吟诗作对去。

顾越心里念着苏安,特意吩咐驿丞筹办宴会,可世间的事就是这样,他才刚踏下马车,就突然听闻了两条噩耗:其一,被弹劾的县令宁氏,因过度惊恐,前日猝死于家宅;其二,新县令邱仲上任,辛苦调运的用于修建仓库和堤坝的土木石头,因选仓址未经协调,引起汜水、武陟、荥泽三县械斗,被一抢而空。

一日之内,怨声载道。

彼时,河南府少尹游桓之站在石桥边迎接,就像那株守着千帆而过的古榕。此人曾应征幕府,在沙场锻造出一副豹子般矫健的体魄,面相也英俊,目光逼人。

顾越和李道用一袭雍容的云纹暗红袍,腰系蹀躞,悬水苍双鱼佩,躬身行礼。

只是双方都心知肚明,游桓之因军功受萧乔甫提携升迁河南府,素来和韦家有往来,是个有政绩,重恩情,讲义气的人。如此,且不说把萧乔甫挤兑下去,自己也丢相位的韩休门生李道用,光是顾越的履历,便足以成为游桓之的眼中钉。

公堂落座后,这位四品的封疆大员开口便对顾越进行了一番血淋淋的斥责。

一来,饥荒刚过去,便要在河阴地区兴修仓库、规划渡口、研发船只、建造堤坝、疏通沟渠,这五大工程实在是劳民伤财;二来,裴耀卿这么做,完全是拆东墙补西墙,把江淮和河北的粮食供给两京走廊和关中的贵胄,巩固自家的势力;

说完这些,游桓之来回踱步,又补了句:“不过,听闻顾郎近来刚从安西都护府弄到一把时人出价达万金的琵琶赠苏莫谙,想必也不在意民生的损失了。”

顾越深吸一口气,手指扣在案前,目光飘忽在堂外的车水马龙:“桓之兄,我千辛万苦,为咱们的五大工程争来预算和支度,才刚见面,就因区区几个县的刁民闹事,这样诛我的心?亏我还在裴阁老面前保证,游府尹材优干济,可留。”

游桓之眉毛一横:“六人死,十人伤,三千贯钱,顾郎中管这叫区区!这件事瞒不下来,至尊现就在洛阳,就在河南府。”顾越道:“至尊要受外藩朝拜,要召二十九州乐工赴洛阳办歌舞赛,或许,根本无暇顾及此事。”游桓之道:“你!”

李道用谙熟河南府情形,又是实在性子,当即出了个主意,劝道:“夏日不要那么大火气,游郎是河南府父母官,顾郎是朝廷的转运副使,若本年运不到两百万石,咱们谁都不好交差,眼下,就当从建仓库开始,解决问题要紧。”

以往兴修工事时,械斗、偷盗、天灾都是常有的,已经发生的,可以归到工部的‘欠折损’中,至于发生利益纠纷,可以上报户部,把几个县合并为河阴县。

李道用陈述方案时,游桓之根本没有在听。顾越手中一紧,倏地起身打断。

症结不在于处理械斗。

顾越让季云去取了一本册簿来,当堂拉住游桓之,说道:“桓之兄是耿直之人,且先放下过去那些解释不清楚的事,照着明账,听我和你一笔一笔算,可否。”

“集津和三门的详情,我不知,我只拿河阴之地说事。从支出看,照工部往年的记录,建仓三十万贯,守仓每年六万贯,以此类推,从渡口、船只、堤坝、沟渠合计,扣除盐利之后,本年共净支三百万贯,往后每年损耗百万贯。”

“这是支出,但从收入看,其一脚值,漕船容量增大、逆水河段减少、淤塞险情减少,这是每年八万贯的节省;其二欠折损,上报层级由四级七部,精简为二级一部,缩短处理时间,防克扣,由《仓库令》中一斛耗二升减至一升,这是十万贯的节省;……如此,扣除河阴仓每年可以节省的运费,是二十万贯。”

“桓之兄可以认为我纸上谈兵,因为区区二十万贯,别说全国,仅对于河南府而言都不算多。耗费如此心血精力,只为精简这点钱,值不值得呢?桓之兄,再遇灾年,这样的漕运可以岁转六百石,使三万人免于饿死,我认为,值得。”

“萧尚书曾于燕公宴上有言,‘文章礼一变,礼乐道逾弘’,就像而今的法曲,千变万化皆心血,唯去万留一,方能显其精粹,顾某无党,万死不辞家国事,顾某也知道,若桓之兄愿意支持,那么这困难即使再大百倍,咱们也能攻克。”

一百八十多笔大账,顾越从头到尾背下,一字不漏。他知道,这场偶然的械斗只是一个必然的开始,他可以承担责任,接受弹劾,也可以之后再详查背后的始作俑者,唯一不能错过,需要当机立断的,就是争取游桓之的信任和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