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里,不光是正南的明德门前如此,连同东西二道门前,民沸已成燎原之势。
难民挤向前去按手印,就像一波又一波的巨浪拍在礁石上,激出万千飞沫。
一个时辰过去,终于有信人找到顾越,禀说,冯兆尹亲领衙兵过来了。顾越问道:“城中如何?”季云接道:“萧阁老的态度是,查案伸冤都可以,不能以暴乱上报,否则就立刻镇压;十王府邸一口咬定是刁民造反;韩阁老请命要追查到底;裴家和张家都没有动静;韦寺卿……示意我们把事情交给兆尹府办。”
说话之间,冯临渊身着三品绛紫官袍到场,不仅其人唇角泛油光,腰腹浑圆,一并还送来了五百车粮食,气粗声响,笑着要衙吏发放下去以安抚民心。
顾越上前拜礼:“这些日子难得能见到冯兆尹,让下官好好拜一拜。”冯临渊瞥了他一眼,六品,礼部,韦侍郎的心腹,清楚明白,于是只淡淡地应声,迈步要从他身旁走过去。顾越一把拦住:“冯兆尹,事情发生在社庙,不归兆尹府。”
这场力量不均衡的对质结束得很快。冯临渊想的是尽快息事宁人,顾越偏偏让手下暗中详查,原来这五百车粮食是紧急从陆家来的,粮袋上还有商户的记号。
如此,排在前面的男子们先抢到粮食,一扭头,反倒抱怨得更厉害,排在后面的孤儿寡母分不到,眼红起来,便开始以讹传讹,说这姓冯的定还污了更多。
一个披了厚实的绒皮的人,能畏缩在雪窝中过冬,却经受不住烈火的炙烤。
冯临渊嘴角抽搐,变了脸,不再笑,直接对金吾卫和南衙卫队下达命令:“暴乱!镇压暴乱!”可他无权,没有将领愿意听从。无奈之下,冯临渊又抓住顾越:“顾员外,你也看见了。”顾越道:“看见什么?”冯临渊道:“刁民造反!”
顾越道:“下官眼中,不是暴乱,更不是造反,而是请愿。”冯临渊一怔,从顾越身上放开手,再开口时,语气冰冷,面色死寂:“顾员外。”顾越不搭理。
无论几路来叨扰,顾越在其职,谋其事,只死死把握住两个要害,一者,郊庙祭祀受阻,个中情节,礼部有权且必须上报,谁要是阻拦民众呈供,谁就没有道理;二者,遵从萧阁老,和兵部司保持口风一致,不是暴乱造反,而是请愿。
一日之内,三百人成诉状,涉三千人,三日之内,满城楚歌,万人诉状成案。
十日之内,冯临渊因渎职罢官,圣上命户部侍郎裴耀卿二度兼镇兆尹府,严查各州土地兼并之案情,继续解决洪灾与饥荒留下的民怨,绝不遗漏,绝不姑息。
波涛背后是微妙的暗澜——无论萧乔甫还是韩休,二人都被巧妙地绕开了
这也就意味着,现在查案的人虽是裴耀卿,承担后果的人却是二位领着同平章事职衔的阁老,如此,朝野上下胆战心惊,一团和气的背后弥漫着猜忌的味道。
顾越正是嗅着这股味道,前去拜访韦府的。说来也奇怪,他为这两位父子办了将近十年的事,却从来都没有敢堂堂正正地上过一次门。他每年收着韦文馗的乾和酒,却从来都记得很清楚,自己不过是一颗低处的尘埃,永远只能顺着风走。
韦府好造酒,刚入堂便能闻见粮食发酵之后,散发出的介于酒与醋间的酸醇。
府中还养着十七八位酒娘,每有贵客来访,皆是满席绿树红妆,煮酒论英雄。
韦文馗叫来陪顾越的人,自然是当年风华满长安的醉仙楼头牌,碧云姑娘。
顾越行过礼数:“韦兄,这些日子多有悖逆之处,我来,是想将功赎罪的。”
韦文馗笑了笑,哎呀呀揽着碧云的肩,往后靠坐:“当真是小觑顾员外,自己闯下弥天大祸,竟还想着能与某谈条件,知不知,冯兆尹走了,前有十王府邸,后有安丰会,就算裴耀卿自诩关中豪杰,查起要紧的案子,他也同样会拿你祭天。”
顾越道:“或许会,或许不会。”韦文馗道:“我倒是很好奇,那日,吴侍郎为何愿意出兵帮你镇场面?”顾越道:“大概是裴侍郎的手中,有什么兵部司的把柄,提前招呼过。”韦文馗道:“哦。”顾越道:“嗯,与我无关。”
碧云挽起青色的衣袖,露出一段洁白清瘦的手腕,又用青葱玉指捏起玉壶,抬高半尺,为客倾酒:“员外郎,听闻兰丘妹妹在南郊唱了楚词?”顾越道:“是。”
韦文馗笑着道:“碧云,何止南郊,现在是满城楚歌声,他们唱哪里,兆尹府就查哪里,要不然,顾员外又何来的底气答你?”碧云低眉道:“婢子放肆了。”顾越道:“韦兄,再过阵子就要唱宋州,我们早做防备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