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晌,一间厢房里,二人见面。梁巧子架着腿,道:“叶奴呐,叔……”苏安摘下面具的瞬间,梁巧子把话吞回肚子,站起身道:“你是?”苏安见梁巧子盯着自己腰间的佩饰就像饿虎见活兔,醒了醒神,目中聚起亮光来:“巧叔。”
梁巧子又坐回毡上,结垢的手不停搓着袖子,只是全然没了那副傲慢态度。苏安这才变得和善,嘘寒问暖,让店里备好茶饭,又安排铺盖。廿五犯难,后院已经快住不下,屯粮也都用光了。苏安又道,乡人来投,再难也不是难。
“这信,也是阿爹阿娘让你捎来的?”苏安拿起那几页纸,看着看着,心里泛起温热,“花奴娶女子,我是知道的,路上平安就最好了,万幸万幸。”
梁巧子抬起头,错愕道:“叶,苏供奉,你识字了?”苏安道:“识得不多,会一些而已。”梁巧子道:“长安真是个奇怪地方!你往家里寄去的钱,苏大哥还不好意思拿出来用,要知道你这般尊贵,哪个还敢说你是伎人?”
苏安笑了笑道:“那倒没说错,我确实是,若非阿爹阿娘不愿离开祖宗地,我早就接他们来长安。来,巧叔,尝一尝店里的吃食,这叫‘巨胜奴’。”
梁巧子吧唧着嘴,吃着那洒满黑芝麻的甜品,连连点头,又突然把碎末一丢,鼓起腮帮子,不说话了。在南方,哪家吃过油炸羊奶酪附以蜂蜜做成的“麻花”!?
苏安不问缘由,只问他此行要做什么。梁巧子说,他想求苏安给他打场官司。
“苏供奉,还不知情吧?夏季的时候关中洪涝,宋州的田地全淹了,农户颗粒无收,可官府克扣了赈济粮,还串通商贾屯粮抬粮价,就逼着农户贱价卖田!不愿卖田的农户往长安来求粮活命,我途经的时候,眼睁睁看着粮价从一贯一斛涨到一金一斛,而那些巨贾的仓中却是满满当当,还愁着往哪里干燥往哪里囤。”
听完梁巧子的话,廿五啧了一声:“就你,还忧国忧民?”苏安道:“廿五,去问问后院有没有宋州的,叫两个来。”梁巧子一边摇头,一边叹息:“商贾如何敢如此行事?还不是背后有官家,合起伙逼农户贱价卖田,事后再平分好处。”
叫来的一家三口,衣衫褴褛,男子骨瘦如柴,女子怀里抱着不到一岁的孩子。苏安询问后,发现梁巧子说的十有八/九是真的。廿五问:“那你们为何不告官?”男子低着头:“怎么没人告,就在州府衙门,直接被夺去了田契,打十二杖。”
梁巧子要告的这个官,名叫宋成器,是宋州的司马,也曾是个地方县令,若只如此,苏安倒不至于真当回事,却听梁巧子一顿足,掏出了片木叶。
“宋成器就是抢走我娘子的狗官!那时你还没出生,全村的人可都看着呢!”
梁巧子一边吹着韶州调,一边眉飞色舞,两只眼睛发出光来,看着就像拿此惨痛经历在江湖上行骗了数十年的老油子。在场的,谁都爱理不理,只有那一岁的孩子,咯吱笑了一下。梁巧子打了个舌响,弯起眼:“来,巧叔教你吹叶子……”
这回,苏安认真了。
廿五见苏安认真,也跟着补充道:“先前,东家吩咐小的查粮价,听贺家老爷说,关中那些敢屯粮的大贾都入了个叫‘安丰会’的行会,全听陆家指使。”
苏安道:“你是说,宋州司马克扣赈济粮,逼农民卖田的这桩事,追到源头上,也可能和陆家有关?”茶娘点了点头:“不错,陆家陆长生是朝廷所册义商,陈王府长史的小舅子,更是兆尹府管家冯陈的岳父,他们常平院有这能耐。”
盐铁常平院隶属平准署,负责管控京县的物价,这些年,官府一直是把协助联络商贾的差事交在陆家家宅,即,由陆老爷陆长生做管控放仓收仓的中人。
一般而言,物价以东西二市为主导,其余小市跟风,涨涨跌跌自有平衡,不需官府费什么大功夫整饬,设此司,防的就是天灾人祸,物资稀缺,有奸党作乱。
苏安曾经拜访过常平院,更还为陆家作过几支曲子,知道这陆长生四处散枝叶,有个厉害的手段,便是看准了那些宫里刚封的王爷年轻气盛,或欲享乐,或欲有作为,总是贪求无度,极需要认识那些又懂得孝敬又能帮忙销赃的大贾,于是,陆家从中搭桥,借此大肆拉拢王府的属官,以谋私利,已有好些年头。
今年的雨又百年不遇,巨大利益面前,陆家扩张业务,串通关中也合情合理。
廿五道:“按东家吩咐,这些全都告知过顾府总管顾九,不见顾郎有交代,想必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苏安道:“老铺子怎么样呢?”茶娘道:“谷伯也忙着应付流民,有些真受了难,又有些无赖骗吃骗喝,也是不好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