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官词套词,信口雌黄,我见过最厉害的就是你。”苏安往前望了望,哂道,“临行之前,你说乡里无人接待,怎么现在自己跑来了?也罢,既来之则安之。”
走过门楼,天又微雨。
顾越打开一把纸伞,道:“你还记得这是我乡里?”苏安赶紧拿出绢帕,弯腰替二人擦净黑布靴,说道:“紫薇浸月,木槿朝荣,浮生功名一梦中。”
顾越想了想,道:“紫薇和木槿都是七月的花,待与佳人团圆,了却思念,又到八月县试考功名之季,你这句子,挺好。”苏安假装不经意道:“随口说说的。”
路的两边摆放铜盆,花娘拿细鞭子抽打盆的边缘,发出清脆的声音:“郎君看好,魏先生定的乞巧花,别撞碎了。”苏安道:“是凤仙!”顾越道:“这水相,小孩子最爱玩了。”苏安笑道:“好啊,那我们一起看看。”
花娘收下钱,挥袖云过水面。顾越推了苏安一下,让他扑到盆前,瞪大眼睛。花娘接着从五色线筒里掐出针,轻轻渡在涟漪。苏安眨眨眼,只见盆底的紫色花瓣在蓝天白云中卷动纷飞,银针游过时,如暴雪,银针静止时,如柔絮。
为了看得尽兴,顾越执着伞,探身替苏安遮住绵绵雨。于是,苏安眸中的水相又映入一张谪仙般的容颜。顾越循循道:“阿苏,我离家的时候年纪小,现在连乡里话也不会说了,更认不得几个人,只是既然在此,我想……做个媒。”
“你看,王市丞年过而立还未续弦,心里其实着急得很,而魏先生家里有位小房的女子,才貌双全,这两边都是官家,门当户对,我想撮合他们一桩美事。”
苏安道:“魏先生是谁?”顾越转一下伞杆,笑了。花娘子斜倚竹椅,啧道:“郎君是外乡人罢,岂能不知魏哲先生?前任青天县太爷,而今归隐授道,桃李满天下,诶,长安去过没?去年的状元郎顾越,便是先生门徒。”
“哗”一声,苏安捧起水洗了把脸,脸烫得通红。顾越不动声色,转到旁边买来几枚绣衣针,一枚一枚数着,双眼、五孔、七孔、九孔等等,由长到短摆放。
苏安喃喃道:“如此,十八做媒正合适,我一个乐户去了反倒不好,还是跟周郎中混吃混喝比较自在。”顾越握起针袋:“不是那个意思,阿苏,只是想带你见见先生……”苏安回道:“我不去,十八,他就是你亲爹,我也不去。”
语罢,一溜烟跑得没影。花娘子的嘴巴张得老圆,尖声道:“啊呀,完了完了,郎君说错话了。”顾越哭笑两不成:“得,多谢娘子这一席镜花水月。”
时隔十余载,顾越终于又回到这座古城,回到自己读书习字的地方。年幼时,他性格孤僻,自卑于身世,生生是不能理解,为何魏家和姚家在朝堂上斗了大半辈子,到头来归隐县里,却还要收养自己这么个带着政敌的血脉的弃子。
现在他有些明白了,譬如自己,虽素与薛家无冤无仇,却是亲手送走了这个曾经位极人臣,威霸地方的家族,虽不愿与人为敌,却无意间触及太多逆鳞。
人立于世,比上朗朗青天不能够,比下芸芸众生方有余,欲争,必不得万全。
状元郎归乡探亲,魏府门前惊起一滩鸥鹭。顾越不认识府中的晚辈,只依稀还识得几张旧面孔。他拢袖行礼:“小师娘。”小师娘一袭碧色罗裙,风华依旧。顾越道:“十八回乡拜见恩师魏哲。”小师娘点点头,手中的铜盆哐当落地。
宅子的构造依然没变,是老河东地区最为常见的三进式石木建筑。顾越之所以能确定此处,不是因为小师娘,而是因为两株摆在堂前的铁树——从前也这样,院里总挂着十来串铁树叶扎成的棒,用来打写错字或者背错书的孩子。
堂中,魏哲正晾坐在屏风前,手里摇着蒲扇,榻下的草鞋还沾有土块。顾越交手行礼:“先生,学……”话未说完,魏哲一挥竹杖,“啪”地敲在地上:“长安打磨十年,听行商说,还做过市井无赖,那可就差卖相,怎么到头来连句阿伯还不会喊?”顾越道:“先生。”魏哲捶胸顿足:“唉!状元郎!”
小师娘端来两碗绿豆汤,请师生解渴。魏哲喝下一口,道:“你如今为谁办事?”顾越跟着喝下一口:“萧阁老。”魏哲点了点头:“萧嵩,萧乔甫,他如日中天,挺好。”顾越道:“先生莫要责备,我正是因心中困惑,所以来请教先生。”魏哲叹息,盘起腿:“那,我再教你一回?”顾越道:“洗耳恭听。”
魏哲放下碗,指了指堂外,问道:“今年的雨势如何?”顾越道:“春夏不绝,百年不遇。”魏哲道:“百年不遇,则关中必发洪涝,饥荒难免,可依你看来,萧阁老和他底下的将军们,能否办好赈灾之事?”顾越略一思忖,答道:“恐怕不能。”魏哲一拍扇,嗟道:“那就对了,当今圣人,不留有功而无用之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