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庭甫道:“怎么顾郎一个校书,什么都学,连‘品茗’都拿手了?”顾越笑道:“我何止是茶婆子?兼管祠部、膳部和主客,合着三处公务都得办,凡五礼之仪一百五十有二,天文道佛,祭祀占卜,啊,还有,嘉礼五十仪,说白就是抄书。”
提及此等张扬国威之事,角落里一直静心听曲的李峘整了衣袍,开口道:“嘉礼四十七曰遣使慰劳诸蕃,四十八曰遣使宣抚诸州,四十九曰遣使诸州宣制,顾郎身为状元,又兼礼部行范阳使,岁末,得要出使范阳道宣政罢?”
顾越把茶水倒好,欠身行礼:“性命攸关,不敢儿戏,劳烦各位以实情相告。”
顾越受韦文馗指点,判断幽州这摊子事有三方势力,一是想要掌控辽东的萧乔甫,二是已经功成名满而不想招惹薛公的行军总管即信安郡王李祎,三就是常年钳制地方,赖着不走的薛公。所以,为尽忠于萧乔甫,他必须从中做桥,借助李祎携部回朝的机遇,在幽州找到愿意接应他们的友人,才能确保出使顺利。
王庭甫是范阳道出身,见顾越来请,立时就答应下来,正巧此前,他还说成一桩媒:张思行,新科进士,秘书省校书郎,性格安静沉稳,受圣人赏识,前程似锦;吴定,进奏院奏官,幽州刺史吴诜之弟,家中有位待字闺中的女子,貌美。
双方大人一拍即合,据说是聘书已下,至今夜,又逢《相逢乐》二叠开始,吴定拉着王庭甫,很高兴地敬茶水,而王庭甫身为小辈,不敢多卖弄,只得就范。
七盏茶后,谈天也谈得差不多,吴定清一清嗓子,面上变出忧国忧民的神色:“顾郎方才说性命攸关?”顾越赶紧接道:“是。”吴定又看向李峘,点了点头。
范阳道下治七州,偏远而不贫瘠,为大唐北方的转输中心,商业贸易发达,物阜民丰,一向进贡的马络头都是用玉和黄金做的,还开设诸多供契丹、奚族归降部落自治的羁縻州县,血脉通融,文华繁荣。
然,自营州陷落,七州之首,即最北部的幽州,直接与契丹接壤,虽有大片耕地,却因节度营逡巡不进,常年州政与军令混乱,加之契丹现任首领可突干年轻有为,其部族势力日益壮大,频频骚扰边境,致使百姓多失地而流亡。
说到这里,吴定竟已面红耳赤:“不瞒诸位,薛公在幽州的声望怕是远高于朝廷,他仗着祖上平阳郡公威名,夺了北部七十县的官田,叫吴刺史是举步维艰。”
王庭甫挑起眉毛:“吴刺史?”吴定叹了口气:“不仅如此,白山之战,薛公手下长史赵章对李郡王阳奉阴违,险些导致惨败,幸亏李郡王及时率部赶到,方才挽回局面,可,只要薛公还在幽州,这有一就有二,可突干又不是等闲之辈。”
此时的屏风之外,六月凤仙花瓣纷纷扬扬,《相逢乐》的拍序结束,众宾客有说有笑,闻说是吏部李侍郎和徐员外亲笔题词,声音很轻,将迎“入破”。
吴定看一眼顾越,又看一眼李峘,起身合拢四面屏风,指着画像,道:“薛玉虽为平阳郡公子孙,亦不该阻挠李郡王,悖逆朝廷,吴某为苍生计,就直说了。”
顾越道:“请讲。”吴定道:“欲平契丹,先治州政,吴刺史在幽州多年,如果朝廷真想撤薛公,他可以出全力相助,只是有个心愿。”顾越道:“什么心愿?”吴定道:“他想入京为官,今后效力于李郡王。”顾越道:“这……”
李峘笑了笑,道:“敢情你们‘牵丝线’,牵到家父大人身上。”顾越应道:“李郡王尊贵之躯,何必亲赴幽州去沾染泥泞?这些事,从来都是礼部的份内。”
至此,皆是目光如炬。吴定道:“顾郎,在下不才,愿意修书去和家兄招呼。”顾越道:“如此,顾某的一条命就交给各位了。”李峘虽觉得是浑身不适应,却也再三思量,而后,把腰间玉佩摘下,丢在案前,起身告辞。
谈完事,舞乐仍未停歇。
余下几人商量一番,决意从侧门离场。王庭甫断后,在廊下走着走着,耳边听见大曲的第三部 分“舞遍”已过,便是突然止住了脚步,叹道:“顾郎啊。”
顾越道:“作甚?”王庭甫道:“苏公子卖茶不卖酒,是怕你醉了伤身吧?”顾越道:“你且别管我,说说你自己,何时续弦?”王庭甫挥手而去:“再说。”
送别匆匆人影,顾越回到正堂时,《相逢乐》只余尾声。他一个人,推开雕花屏风,走到角落坐下,和江湖过客一样,屏息凝神,看着流光溢彩的台面。
引人注目的莫过于舞姬的四水袖——扬州芙蓉绫,苏州冰梅缎,蜀中香樟绸,长安彩云丝。她们当空作画,画去,乱花凋零,才知是无乐不起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