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时候,他们吵完就算,甚至吵了一架之后,感情比先前还要更亲密一层。他爱她,她……她也爱他。
雷一鸣不敢再想下去了,因为一切都已经晚了。
汽车开进了一座小镇上,雷一鸣等人换乘了火车。叶文健糊涂着,下了汽车之后,就试探着走到了雷一鸣身边,先是看了看他姐姐,然后问雷一鸣道:“姐夫,我们要去哪儿啊?”
雷一鸣答道:“我们要换个地方住几天。”
叶文健望向了叶春好,就见他姐姐几天不见,竟然瘦了一圈,脸上也是憔悴苍白,便摸不清头脑:“姐,你……病啦?”
雷一鸣搀了叶春好就往火车上走,同时头也不回的答道:“对,让她一个人歇歇。”
这话说完,他已把她带进了一间包厢里。包厢不小,里面靠着两面板壁,相对着各放了一张小床。雷一鸣把叶春好扶到了一张床上坐下,然后自己出门又去看妞儿——眼看着奶妈子已经抱着妞儿坐安稳了,叶文健也又被苏秉君笼络过去了,他才放了心。
火车不长,每
节车厢都有卫兵,后头还连着几节货车车厢,装着汽车和马。雷一鸣猜想叶春好此刻一定是不愿见人的,便亲自端了饮食热水进来,一样一样放在叶春好床旁的小桌上。
他一直恨她,杀了她都不解恨,把她舂成齑粉碾作泥都不解恨。恨到如今,他轻轻放下了食物,搬了只圆凳在一旁坐下来,在火车开动时的汽笛声中,他忽然感到了一种久违的轻松。
他知道她的死期将至,所以终于不必再恨她了。如果他对她还有爱意,那么在这有限的时光里,他也可以尽情的去爱她了。
拿起面包和餐刀,他很有耐心的往面包片上涂果酱,涂黄油,一层一层匀匀的涂,涂好了摆在单独的白瓷盘子里,他又倒了一杯热茶,用小银夹子夹了方糖往茶里放。
然后他起身收起圆凳,回到了自己那张小床上,躺了下去。叶春好坐在床边,慢慢的去吃面包喝热茶。她还是有着求生的意志,然而只吃了几口,就再也咽不下去了。一团郁郁的热气堵在胸中,是一道坎,而她不知道如何才能呼出这团气、迈过这道坎。
火车轰隆隆的行驶,从白昼驶入午夜。叶春好夜里醒了一次,眼睛似睁非睁的,依稀察觉到有人存在,是雷一鸣。雷一鸣俯身站在她的小床前,将一条毯子从床尾拽上来盖了她,又把那垂在她脸上的乱发轻轻拨开,掖到了耳后。
然后他退回到了他
的床上,却没有躺。他那床前也有一张小桌,他把胳膊肘支在桌子上,托着下巴歪头看她。她闭了眼睛,等他下一步的行动,然而等了良久,最后只等来了一声叹息。
那是一声非常苦涩的叹息,就像她这样苦。
天亮之后,火车还在行驶。
雷一鸣坐在叶春好的床前,凝神为她往玻璃杯里倒牛奶。叶春好张口要对他说话,可刚发出声音,便被他垂着眼皮“嘘”了一声。
她以为是火车摇晃,他倒牛奶时要很加小心,才不许自己出声打扰。
她不知道雷一鸣只是不想听她说话。她不说话,单是那样坐着或者躺着,谁能看出他们之间有过的恩怨情仇?
他哄着叶春好,也哄着自己,主要是哄自己。倒出两杯热牛奶来,他低声问叶春好:“我们一起吃吧。”
然后不等叶春好同意,他又说道:“火车上就是这一套,面包果酱,面包黄油,牛奶咖啡,没别的。现在条件不好,对付着吃饱就是了。将来好了,我把北平家里的厨子叫来一两个,专门在火车上当差。”
他把抹了果酱夹了黄油的面包送到叶春好面前,又去制作自己的那一份:“过了中午,火车就能进察哈尔了。那里有我的地盘,地盘不大,还穷,想想我当初做直隶督理的时候,真是没法比。不是我昏庸无能,是世道变了,我也没有法子。”
他低下头,咬下了面包的一只角,又扭头端
起杯子喝了一口牛奶。把口中的面包咽下去,他继续说道:“不能告诉嘉田,嘉田知道了,能和虞天佐拼命去。嘉田是中央政府的官儿,他私自带兵去打虞天佐,那肯定是不对,就是打赢了,也是违了军法,影响前途。别告诉他,这事由我来办。打赢了,我们出一口恶气,打输了,也没关系,我大不了再下野一次,回天津去。”
叶春好看着他:“你怎么这么维护起二哥来了?”
雷一鸣抬头,迎了她的目光回答:“嘉田是好人。我原来总是猜忌他,现在才知道了,他是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