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第三十六章

“此前你在观心镜的那遭,我怕是洗心派没说实话。这其中的巧合也属实太多,甚至连遮掩一二也不曾,这是笃定你便是猜到,也会顺着他们的意思做事吗?

“至于那所谓的仙界来物,我只清楚确实是有这么一个东西。不过洗心派对那面镜子可是宝贝得很,寻常可以近身的都是普通修者,那些真正厉害的一个比一个还要戒备,莫说是进入,就连靠近也是不得的。”

孟侠的话里话外,对洗心派的感官着实不好。

这也是万剑派和洗心派之间自有的渊源,乃是在从前就起了龃龉。

比起朋友,敌人倒是更为清楚对方的状况。

谢忱山听完,沉思了片刻,清亮的眸子中似乎是有笑意。

他慢慢说道:“我与白术,乃是在四十三年前,因为误入了一方破碎的小世界,两人一同协力破了出来,因此才成为朋友。算得上是一桩妙事,这些年也偶有往来。我只作他是放诞不羁,随性做事,想来,是我自作多情了。”

谢忱山哪怕说着这般自嘲的话,却也是不紧不慢,缓缓道来。

孟侠握着茶杯的动作微顿,抬头看向谢忱山。

“或许只是洗心派……”

谢忱山眉宇间流露出淡淡的冷意,有些凉薄地说道:“白术乃是掌教师弟,洗心派的算计,与白术的算计,有何差别?“

白术不可能不知。

孟侠沉默了片刻,俊脸露出些许困惑来。

“这些年,想要突破天门的,何止一个洗心派?只是此事为何牵扯到你,你便是再有虚名,那也不过是一个所谓的佛骨,只能落于你自身,和那所谓的天门又有……”

他的话还未说完,突地止住,神色古怪地看向谢忱山的小腹。

孟侠脸色沉重地说道:“我觉得我想的是错的。”

谢忱山不疾不徐地说道:“我觉得你想的是对的。”

孟侠的茶杯重重地落在桌面上,却因为浅浅包裹着灵气才没有碎裂开。他的神色冷漠下来,冰凉的剑意忍不住外露:“洗心派是疯了吗?”

谢忱山叹了口气,泄去了包裹的灵力,先是温和地说道:“你明知道你现在控制不住这身磅礴的力气,还不控制一下你的情绪。”

然后才摇头说道:“如果有重开天门的机会摆在你的面前,难道你不动心?”

佛修的声音甚至显得有些薄凉淡漠。

“你现在愤怒,不过是因为我与你是友人,所以你会因为牵连到我而如此。可我若是一个与你无亲无故之人……如魔尊那等,那又如何?”

孟侠嗤笑了声,吊儿郎当般地舒展了下手脚,漠然说道:“可人不就是这种狡诈的本性?自然是亲近之人,才会记挂几分,如那等遥遥在外的不相识者,能感慨上几句已算是不错。”

他这话说完,这才重新打量了眼谢忱山。

“我听说这段时间,广夏州出了点事情。最后是给个佛修平息了,那会还想着会不会是你,现在看来着实是你了。不然哪个佛修的身旁还跟着头魔物,简直是给自己找没趣。”

谢忱山敛眉,有些无奈地说道:“当初与你所说,那全无干系的话,如今倒是要换上一换。那魔尊与我……着实是有些从前的缘分。”

当初说那话的时候,佛修却也是没想到还有后话。

孟侠的脸色一僵。

这佛修的脾性就是忒冷清了点,外热内冷,要与他捂熟可不是简单的事情。

所以白术此事,对谢忱山来说多少也是有些记在心里了。

能让谢忱山用上“从前缘分”这样的字眼,那对佛修来说,可就不仅仅是一个旧相识能形容得了的。

孟侠回忆了一下他出了大能遗址之后纷至沓来的消息,忍不住皱起眉头。

“那我倒是知道你为何要带魔尊来广夏州了,没想到从前那番‘做人’的话,你倒是当真了。”

谢忱山举起茶杯,轻轻地碰了碰孟侠的杯子,平静地说道:“魔尊既然当真,我自也得全力以赴才是。只不过人之一字,我己身也勘不透,最后莫要误人子弟就好了。”

孟侠哼了一声:“他在广夏州闹得这一波都无人认出他的身份,这还不足够吗?”

从前魔尊可敛不住那般多的魔息,一旦出现便是惊天骇地。如今只不过是少少流传着一头厉害魔物的传闻,已经是天上与地下的差别了。

他吃下最后一口凉透的灵茶,缓缓说道:“无灯,有些事情,如果你不参与其中,就算是千般算计,以你的能耐,既能看透,也自然能躲开。”

谢忱山笑着说道:“你是大派弟子,自然清楚逆流而上,不如顺流而下的的道理。”

孟侠抱着茶杯嘀嘀咕咕:“就跟你不是大派弟子一样,你那方丈师父就不想捶你?”

谢忱山斜睨他:“我师父可比你看开多了。”

孟侠其实并不清楚谢忱山想做什么,但是近来修仙界的风声确实让人有些不安,再加上洗心派的事情,这让孟侠有些敏锐过头了。

“罢了,要是我这般劝说的模样传到外头去,我这面子里子都要掉没了。”孟侠自嘲道。

他在外头可是雷厉风行的脾气。

谢忱山抿唇笑起来,倒也是卸下了在外头端着的模样,笑眯眯地说道:“我晓得你是在记挂我,不过此事我心中有数,你放心便是。”

与孟侠这般人交好,一旦成为了朋友,就当真是一辈子的交情。

他自言自语般地说道:“只不过白术若是连数十年前的相会,都是一场谋划的话,那这其中所藏,怕是要比我之前猜测得还要深远。”

而这其中,必然与魔尊有关。

谢忱山晚间回来的时候,赵客松正站在树下,抬头看着树梢上那片暗影头疼。眼瞅着大师进门,他急忙说道:“大师,魔尊抓了我的鸮上了树,却是不肯还我!”

那呆娃哪怕落到了魔尊的手中,也不知道叫唤几句,真是让人可气。

赵客松一边给这傻子生气,一边却也担心要是魔尊一口把那鸮给吞了,那可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求也求不回来了。

谢忱山踱步到树下,仰头看着那片暗影。

确实是暗影。

垂下来的触须软绵绵趴着,就好像有气无力那般,见着谢忱山回来了,稍稍晃晃,又啪叽落了下来。

谢忱山忍不住笑起来,对赵客松说道:“莫怕,先回屋去。”

赵客松对大师很是信任,见大师都这么说,尽管心中很是担心,却也乖乖回屋去了。只是不知怎的,他进了屋后,回身望了一眼小院中的仙音袅袅与暗影重重,这两种格格不入的气息混淆在一处的时候……赵客松真想封闭掉自己的五感,免得听到什么不该听到的。

已然在树梢落下的谢忱山漫不经心地看了眼屋内,敛眉轻笑。

“魔尊在怄气?”

他混不在意地在那摊软烂的暗影旁坐下。

赵客松在底下并没有看清楚,只以为是斜阳西下,才显得魔尊的身躯诡谲狭长,如同拍扁的虚影。可是从谢忱山这边望去,那勉强维持的人形却是有些古怪,虚幻的黑雾中藏着些许死气沉沉的触须,人族的外表只不过是花架子,底下皆是些望之生畏的扭曲模样。

谢忱山听到魔尊古怪的嗓音。

“怄气,是什么?”

谢忱山想了想说道:“最近几日我常出门,却不肯带着魔尊一起,魔尊心中不舒服,这便是怄气。”

魔尊的形态重新凝实了些,那张俊美的捏脸露出来,同时从黑雾中掏出了一动不动的鸮,淡定地说道:“那魔尊在怄气。”

谢忱山接过魔尊递来的鸮。

这鸮也确实如赵客松埋怨的那样,别说是叫唤了,就算是被魔尊吞了进去,也镇定得仿佛不过是换了个地盘睡觉。

只是炸着毛。

在谢忱山的怀里,鸮抬起只眼皮,似乎确定了是谁后,那眼皮子瞬间耷拉了下去。

情绪异常稳定。

谢忱山揣着鸮还没一会,一根触须蓦然穿刺过来。

那鸮好不容易发挥了一下作为鸟类的特长,猛地窜了起来,扑闪着翅膀飞到了更高处。

见鸮离开了谢忱山的怀里,那根触须又软绵绵垂了下去。

见谢忱山看过来,魔尊很认真地说道:“怄气。”

那执拗冰凉的嗓音听起来还有几分古怪的可爱。

谢忱山想。

哎呀,这可是有些不妙。

“咕——”

一声绵长奇怪的声音响起来。

就连在屋内的赵客松都听得清清楚楚,让他愣了片刻才蓦然反应过来,这岂不是鸮的叫声?

赵客松猛地推开了窗。

小院独立的那棵古木上坐着一人一魔,而在他们之上的树顶,站着一只黑魆魆的炭球。赵客松一眼就认出来那是他的鸮。

那鸮立在树端,扑闪着翅膀,咕咕叫了起来。

它飞起来,绕着魔尊的头顶一圈一圈地转着,古怪绵长的叫声中,时不时夹杂着几句,似乎是人族语言,却又不大相似的絮语:“咕咕咕——你——咕——要死了——咕咕——”

赵客松仿佛以为自己听错了。

在那绵长诡异的叫声中,他急得窜出了窗户,一下子闪身出现在那半空中把胡乱叫唤的鸮一把捂住了鸟喙,急忙说道:“你在胡闹什么?!”

平日里,他想要鸮叫几句却死活都不乐意。

现在倒好,这又是在瞎叫唤什么呢?!

这还不如不开口呢!

赵客松落地,捂着鸮的鸟喙尴尬地说道:“大师,魔尊,你们别把这呆娃的叫唤放在心上,你们聊,你们继续聊……”

他同手同脚地退回了屋内,猛地把门窗都关上了。

然后赵客松视死如归地封闭了自己的五感。

屋外。

魔尊慢吞吞地说道:“刚才,吃了,不错。”

谢忱山失笑。

“要是吃了那鸮,牧之那孩子怕是会哭出来。”

赵客松面上不怎么显露,可是端看他那日夜抱着傻鸟的模样,也该知道他对养着这鸮还是上了心。

话又说话来,谢忱山这段时日频繁出门,也着实是有事。

诚如赵客松所言,谢忱山做事,不可能是无的放矢。

尽管面上看来,他来广夏州不过是无所事事,可若是当真无事,有怎可能在广夏州逗留了这么长的时间?

谢忱山道:“近来,魔尊身上的魔气,已经尽数都遮掩起来了。”

魔尊已然化为了人形,闻言,便也慢慢点头,伸出一只苍白细长的手,在残红落日下,根骨显得有些瘦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