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差点跪倒在地上,像被压上刑场又忽然获释的死刑犯。周也睡得很沉,我慢慢靠过去躺下,把人捞过来抱进怀里,胸膛贴上火热的脊背。
今天是十五号,据说有百年不遇的大月亮,我拉开窗帘,躺在床上是看不到月亮的,但有光洒进来,在周也的鼻梁上勾出一条冷色的线。
我睡得迷迷糊糊,清醒着做了一个接一个的梦,半夜时分月亮终于升起来,连月面上的暗影都清晰可见。我猛地睁开眼睛,不知道陷入第几层梦境,周也的呼吸声平缓安稳,我吸了吸鼻子,没发觉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在梦里我好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永远下雨的巷子,永远湿漉漉的晾衣线,永远腐烂着的水仙花,永远忙音的红色电话。周也离开的那些时间仿佛凝固了,变成一个茧永远留在我的记忆里。
我一直没敢说的是,在我小时候,更小的时候,那些跟着韩胜伟颠沛流离的日子里,极度的不安和恐慌让我一度分不清幻想和现实。
我有过许许多多的朋友,他们总是凭空出现,又不辞而别,有人陪我吃饭,有人搂我睡觉。我自言自语,对着墙壁念念有词,习惯了无数人从生命里突然消失,因为第二天总会有新的朋友来陪我。
我轻轻地呼吸,在周也背上流连摩挲,指尖颤抖着,一遍遍确认,直到手指忽然被人握住。
周也叹了口气,“小奕,该睡了。”
“哥,这是真的吧,”我有点不敢相信,“你真的回来了吧,周也,我没有生病对不对,哥,哥……”我用力咬上手腕,嘴里马上尝到了鲜血的味道,但是不疼,我又感受不到疼痛了。
以前这个方法卓有成效,直到我把自己搞得遍体鳞伤,对痛感开始麻木,再没什么能将我拽回现实。
“小奕,”周也握住我的手,把冰凉的指尖贴到他的脸上,“摸到了吗?相信了吗?我就在这里。”
我拼命摇着头,几乎想要逃开,周也扣住了我的后脑勺,把我死死箍在怀中。我挣扎着仰起头,看到他脑后弯曲丑陋的疤,极细的一条,针脚利索。
“他们,很多人都莫名其妙地消失了,”我胡乱地比划,把更深层的记忆剥开,试图解释那些模糊不清但曾经鲜活的伙伴,“周也,我一直怕,一直怕你……”
“韩奕,我不会离开你,”周也轻拍着我的后背,“我们下午才出门兜风,晒了太阳,晚饭吃的土豆饼,更往前我们一起生活了近十年。你不需要那些朋友了,所以他们会消失,但我不会,因为我也需要你。”
“小奕,你从来都不是一个人,就算有天醒来没看到我,在原地等一会儿,我肯定会来接你。”
我听着那些句子,大脑把它们切割得支离破碎,过去和未来掺在一起,更久远的记忆被尘封了,我宁愿生命开始于周也出现的那一天。
五月份周也出院了,我回学校参加奥赛初试,考完跟蓝景行借了高数课本提前自学。
周也把餐馆的工作辞掉,专心给人修车,脑袋上新长的一层绒毛把疤痕盖住,刺刺的,手感不如以前好了。
六月份高三生迎来高考,我们学校有实验班计划,允许部分高二考生参与考试,只是成绩无效,提前感受下考场的氛围。
全学校有十个名额,老唐一直念叨说去锻炼锻炼,我不胜其烦,一下课就躲去厕所,结果被戚亚文跟着嚷嚷一路,“高考准备得怎么样了!你不拿个第一说不过去吧!”
周围的人都看过来,我差点抖抖鸡巴尿到他鞋上。
然而最后还是去了,周也骑着大二八送我到考场,学校门口已经拉起了警戒线,我在一众神色严肃的高三生里冲他飞吻,进校门后老远看到周也把手举到头顶比了个心。
我喜欢这样忙忙碌碌的生活,恰到好处的疲惫,让人感到踏实。一边准备竞赛一边追课程进度并没有想象中的容易,周也有时候陪我熬夜,熬着熬着先睡着了,抱起胳膊靠在床头,我轻手轻脚去吻他,以至于后来一看到数学题最先想到的是周也柔软的嘴唇。
暑假刚开始的时候我收到了复试邀请,之后要去选拔营集训,蓝景行把相关材料拿给我,一起的还有张病例确诊单:双向情感障碍。
我坦然接受了,毕竟我曾经和它相依为命多年,已经不在乎一个名字。
倒是周也拿着研究了很久,去网吧一个个百度病历单里的专业词汇,记在五毛一个的软皮本上,盯着那行“容易幻想产生亲密关系”看了好久。
我在旁边扫雷扫得昏昏欲睡,网吧里的环境忒不好,吸一肚子二手烟,酒臭和隔夜的体味混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