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那些原本消散的力量又重新聚起来,成为更加畸形、更加混乱的怪物。而镇民们没有神明那样的力量,也根本不明白“复活”的原理。即使召回,也只是一些转瞬即逝的幻象,一夜过后就再次消散。
而在镇民们的眼里,就是祖先的亡灵因怀念人间的生活现身了一夜。
一年又一年,一代又一代。祭祀日的传统就这样流传了下来。直到今天,那些魂灵已经在一次又一次的重聚中完全混乱,也畸形到了难以形容的程度。
支撑着它们再次出现的除了镇民们的祈愿,恐怕就只有对神明的仇恨了。
被道出来历后,怪物发出低笑,在这一刻,所有怪物陡然暴涨而起,朝他们两个扑去——如同一张深渊巨口张开,向他们咬下!
安菲神色不变。
少年嗓音冷冷,轻轻吐出两字:“够了。”
他只是轻描淡写抬手。
——万千怪物生生停在半空。
“今夜允许你等现身,只因有人想知晓我过去之事,而我无意隐瞒,并非前来自戕赎罪。”
典雅端庄的语调如同在念诵诗篇,却因为环境的危险和森冷,更像决绝的宣言。
“多年前我将你们毁灭,此时同样可以。虽不欲忏悔,但我深知罪无可赎,仇恨难消。今天,我给你们另一条道路。”
在他身侧,一条漆黑的裂缝缓缓打开来,通往无尽的永夜。森寒的风从那里刮来,如同来自地狱最深处。
“我敌人众多,不惧再多几个。”他看向永夜深渊,“想重获自由或拥有报仇之力,就去到那里。”
怪物躁动嘶嚎,而安菲一字一句道:“我就在永昼……等着你们。”
话音落下,黑影如疯兽涌向深渊裂缝。
狂风吹动安菲的金发和袍角,却改变不了他一丝一毫的神情,凛寒如旷古的雕塑。
他从未后悔。
他也从不逃避。
——最后一丝黑影也遁尽,裂缝缓缓合拢。
深夜山巅,只剩下郁飞尘和安菲两人。
有镇民已经到了山下,错落的灯火在城镇里亮起来。
幽微光芒映在安菲眼瞳里。
“这就是兰登沃伦的过去。”他说。
——也是他漫长过去里一个意义特殊的片段。
峭崖的岩刻画得不错,无数人自死去的蝴蝶身上诞生,说这是创世时的画面也没错,因为对兰登沃伦的人来说,这就是创世。
这时已近午夜,夜雾漫了上来。
“冷吗?”郁飞尘说。
从进入幻象起,他就一直牵着安菲的手,现在也没分开。
见到这段过去后,这人对自己的态度好像没有什么改变,他似乎完全不在意。安菲想。
他刚想回答一声“不冷”,一阵带着眩晕的剧痛蓦地席卷了他的身体。
郁飞尘扶住安菲忽然往前栽的身体,纤弱的少年几乎是挂在了他身上。
“你怎么了?”
安菲喘口气,摇了摇头。
“风太大了。”他说,“……带我去那边休息一会。”
他们并肩坐在古老的祭台上。
片刻的虚弱后,安菲好像又恢复了正常的状态,郁飞尘记起,就在今天,安菲刚刚登上这座峭崖的时候也晃了一下。
寒夜里,白袍显得尤其单薄,而少年的身体很小一个,似乎轻易就能保护。这些天来,好像习惯了一些亲密的举止,郁飞尘伸手揽住安菲的肩膀。
得到什么善意的暗示般,安菲也往他身上靠了靠。
靠在他肩上,少年有一搭没一搭说起了话,而郁飞尘愿意听。
“我刚到永夜的时候,绝大多数世界都还完整。”
顿了顿,安菲又改了措辞:“永夜里没有世界真正完整,它们总有一天会破碎,我说的‘完整’是指那些世界都还有广袤的领地,有活着的子民,力量稳定。”
“但那时候太早了,还没有诞生高级的魔法和科学。上一个世界里,你打破秘语的壁垒,改变了世界的进程,但在那时候……还没有那么多精致的结构。有时候,连敌对的阵营都没有。”
安菲没有继续说,但郁飞尘明白了。
在一切都刚刚开始的时候,还没有那么多改变世界的方法。
只有战争,劫掠,冲突,和屠杀。
没有无辜或有辜,只有胜利或失败。
胜者得到力量和领土,从而建立自己的王国。败者则得到败者的结局。
想要的就去取,有仇恨就去报。
郁飞尘不觉得这很意外。甚至不觉得有什么不应当。
在他的认知里,这才是世界该有的模样——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的认知究竟从何而来。
他说:“后来呢。”
“后来?”安菲想了一会儿,才道:“等破碎的世界变多,越来越多人流落到永夜的时候,别的外神也渐渐出现了。那时我有兰登沃伦,还有了疆域很大的神国,再后来又有了乐园。‘主神’是那些掌控力量之人的自称,我从未自居为神明,但后来别人也开始这样叫我。到现在……就是现在这样了。”
神明的故事说起来好像很简单。
一句轻描淡写的“就是现在这样了”不知道要引得多少眼红永昼领土的外神咬牙切齿羡慕嫉妒,尤其是克拉罗斯。
“不是这个后来。”郁飞尘甚至组织了一会儿措辞,他很少说这么长的一句话:“那天晚上你说,你不是那种……世人想象中怜爱世人的神明。但现在的你看起来确实是。”
最开始的主神甚至像个该被打倒的反派。
听见这话,安菲笑了笑。
“我从未变过,也不认为我有哪一刻放弃过爱他们,只是在他人看来,我像是变了。”安菲的声音渐轻渐低,靠在他身上,像是快要睡着,即将陷入一场甜美的梦境那样:“如果你问的是这种改变发生的原因……应该是从我遇到萨瑟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