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香月看过,他们这些人都有一个特性,他们都曾在十几年前短暂的青云直上过,紧接着又陷入长久的郁郁不得志,此时被委以重任,他们和被启用的自己一样不解,但是丰城侯十分地坚定,对他们说:“去吧,去到各自岗位上去。我要的不是按部就班。”
那老人低沉有力地说:“我要的是力挽狂澜。”
若是问杀香月什么时候下定决心帮助金陵官府的,那一定是这一刻。
老人已经不再年轻了,他的头发已经全白了,可是多年的养尊处优没有带走他的精神和力量,朝阳红彤彤的光照到他的身上,他的举手投足之间,仍有豪迈之感。
就是这个老人,对那些怯战的厉声谴责,对那些扰乱军心的立刻罢免,他给了自己不可或缺的支持,以老迈之身拽着他的门生故吏、下属同僚,团结住所有的力量,带着这些小辈儿们往前冲,在整个城池本应该陷入巨大迷茫、风雨飘摇的时候,他强硬地拽着这个城池下坠的势头,毅然把整个城池托举了起来。
他说,要进攻,不要贻误战机,更不能被动挨打。
他说,我们粮食足够可以撑一年半载,可是士气和民心撑不住一年半载。
他说,金陵城不会投降,也不会失败,他将带着所有人战斗到最后一刻。
他说,若金陵陷落,我公门人理应以身殉职,战死通济门下。
这个老人唤醒了这个城池,在王振掌权行将就木十一年后,将各行其是的金陵城势力捏合到一起,
他选出的几个方面军的将官们,每一个,在八月二十日前无一不是位卑而言轻,可是他们进入议事厅之后,听到任命之后,没有一个有过迟疑,直接把许多人不敢挑起的重担,直接放在了自己的肩上。他把邝简调出城袭扰侦查,把兵马司调去城墙周边守卫,他指出哪个将军可以打小仗,哪个将军可以做先锋,哪个将军一定要压后,通济门决战,他把冲锋位置交给了邝简,而不是更加冲动骁勇的年轻将官,他说,小邝捕头会把阵线冲破的,谁都会耽误个一时半刻,只有他不会耽误,他让自己守着城西,然后用力地拍了拍自己的肩膀,说:“我知道你不会退的。”
王振把持朝政十一年。对很多这一代人来说,他们从记事开始看到的就是权宦把持的朝廷,看到的就是气象污浊的朝堂,可眼前这些人,从丰城侯到底层的将官,他们既没有为了权势富贵幸进合污,亦有没有为非作歹行旁门左道,他们默默无闻地坚守着自己的位置,默默地在黑暗中摸索和坚持,宁可沉寂,也从未屈膝。
他们几乎有和邝简相似的遭遇,相似的坚毅的面孔,一旦国家陷入危机,便毫不犹豫地挺身而出,无怨无悔地断绝一切后路,以身报国,历史的洪流裹挟着这一代人走向跌宕起伏的一生,推着他们走向即将亡国的边缘,又给他们从绝境中走出的使命。
他们注定背负国运。
他们注定挽救国家。
正统十四年,金陵城下,风云变幻。
雷鸣般的马蹄声冲破通济门下的封锁,奔流入海一般隆隆地朝着城西奔进——
城西城墙外,民间武勇之材、公门差役组成的八百守军,顽强地坚守住大门整整三个时辰,战到黎明时分最后一刻,战到弹尽粮绝,两方相持不下之际,倭军用最后一尊七尺宽箍铁炮,对准城墙上坚守不退的那一人,轰然一炸!
朝阳如血。
如泣如诉的风声低迷地、呜呜地呜咽,像是风中的一条细线,牵动着晨曦,直到浮出了地面……
马蹄声远远地传过来,只是城西的守军再没有人可以发出迎接他们的雷动欢声,疾风骤雨的战鼓声在一望无际战场上,愤怒从后面撕裂敌方!城西倭军在一夜攻城后忽然腹背受敌,瞬息间,分崩离析!
黏湿的土地,一望无际的战场,整个战地拼杀声逐渐地止息,只剩下不断燃烧的工事的噼剥声,还弥散着经久的黑烟,一直卷到天际。整座城最后也没有破,但是高高的城墙已经塌陷出三大片长长的坡地,可见昨夜一整夜的炮火有多猛烈,守城守得有多艰难。
朱十福大命大,捂着小腹瘫坐在一片倒塌的木楞砂砾中,虽然负伤,但是精神还好,远远听见一阵疾烈的马蹄声,放眼一望,眼中立刻绽放出光芒!
“邝捕头!”
一夜鏖战,他膝盖膝盖酸软只能倒在地上,但是难以抑制看到援军攻上来的激动。
风吹草动。城墙上的墙垛都捣毁,树木全都都已烧秃,邝简束战衣于腰间,铠甲上尽是尘土,他跑得很急,大口的喘息,长枪上的鲜血一滴一滴地落在焦黑的墨土上,看到一个守军活人,立刻询问他们指挥官在哪个阵地,朱十知道他找谁,赶紧给他指了一个方向,邝简立刻拍击马臀,奔雷似的驾着马匹飞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