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是什么救世之人,他只是个不讲仁义、不敬天命、目无神明的无赖,他左手屠夫,右手念珠,一手执黑,一手执白,他不屑世人的爱,也根本不爱他们。
他的存在,只是在对所有人发出无情的嘲讽。
他越风度翩翩,便越显得杀意森森。
邝简骤然眯起双目、攥紧拳头,压抑住胸口翻腾的波澜:若非棺木中人已入黄泉,他真想就此把人拖出来再打上几拳!正在此时,身后一连串女子的脚步快速地传来,邝简回身,只见秦氏手提一盏热壶,朝他略一点头。
正堂人手清冷,秦氏引了邝简去了临侧小间,亲自为邝简斟茶,“我上次离宁时便想回来时找你深谈一番,此间事多,竟一直没能腾出时间,听说你受伤了,现在可好些了?”
“劳夫人挂念,晚辈好多了。”邝简双手去接那茶盏,诚恳地说,“王振罪案得以安全送达北京,沿途一路辛苦,全靠夫人成全。晚辈这些时日也一直想找机会向您请教些事情。”
秦氏点点头:“我知道,你是想问北京的局面是吧?”
秦氏的长发高高地绾在脑后,额头光洁饱满,眉目端正平和,可此时,谈起北京也情不自禁地露出深深的忧虑,“七月十一日夜,北京传来急报,称也先率领部队兵分四路进攻边境,辽东、甘肃、宣府等塞外城堡接连失陷,十二日凌晨再传急报,称也先已深入我朝腹地,大同失守,这一次瓦剌的进攻十分突然,朝中都风传是有人将边防虚实透露了出去,才让敌军有机可乘。原本几日后,内阁就会向王振发起攻势,可此时边境危机,内阁也只能暂压行动。十二日夜,井驸马出征,十三日清晨,皇城忽然传出消息,陛下要御驾亲征——这一看便是王振出的主意,他的意图其实很明显,他想远征立功,抹消掉将起的大案,但他自己资历又不够,只有跟随陛下一起出征才能号令大军。
“也先深入腹地的人马约三万,他便下令召集皇城二十二卫亲军、北京三大营、首都附近军队,凑出二十万人马,五日之内迅速开拔,朝中大臣们人心惶惶,粮草还没有完全装配好,皇后殿下见劝阻陛下不成,便悄悄传信给我让我尽快离京,害怕王振的手下会趁机对我不利,我不敢耽搁,只能匆忙回转。”
虽然只是秦氏的寥寥数语,邝简却已经能感觉到北京的上下一片混乱,他深吸了一口气,恨声道:“真是祸国殃民之人。”
准备不足又自大轻敌,王振这等人统帅大军,邝简连睡觉都觉得不安,他白日里要处理杀香月惹出的祸患,忙于奔波还能暂时不去多想,可秦氏说完自己在北京亲历的见闻,这种不安几乎就要难以抑制。
秦氏没有附和,目光博大而柔和地注视了他一会儿,然后缓缓道:“这次赴京,我有幸见了令尊大人一面。”
邝简微怔,一团乱麻皱纸般的心被人忽然抚平理顺了一样,他抬起目光,与秦氏对视——
秦氏露出一点宽慰的笑:“令尊身体很健朗,只不过那几日他公务繁忙,急于四处征调军马,来不及予你写封家书,口头上叫我这个县主替他传达,他说:’也先乃小贼,我大明精锐利剑出鞘,不日便可将那蛮夷撵出国去,叫你万万不要记挂。‘”
邝简噗地一笑——
秦氏也情不自禁地跟着笑出来:“放心吧,小邝捕头,你们邝家可是世代忠臣良将的门户,令尊有气运加身,不会有事的。”
眼前的妇人,气质如长天大海般宽广柔和,邝简心中块垒顿时消散许多,感激地望了她一眼,秦氏在他的注视里微微笑着,口气轻松地问:“小邝捕头还有其他问题嚒?有的话一口气问完罢,明日妇人便要启程回湖广荆州了,这一去,怕是要好久不能相见了。”
邝简一愣:“回湖广?是有什么急事?”
秦氏微垂下头去,轻声道:“急也不急。是李梦粱,他留下遗书,希望我可以将他的棺椁送回家乡。”
秦氏乃湖广荆州人,李梦粱与她青梅竹马,家乡亦是湖广荆州。
邝简眉头微蹙,想到另一桩事:“那逄源呢?听说他今年考中了,您不留在金陵看顾着他嚒?”
秦氏笑着摇了摇头:“他长大了,该学着自己照顾自己了。”
逄正英死后,逄府顶梁柱轰然坍塌,一连最煎熬的几个月里,都是眼前这个妇人在撑着这个家庭不倒。这个女人坦然接受了所有的兴衰荣辱,所做之事足以让任何一个男人肃然起敬,如今三考三落的逄源终于考进了太学院,逄府开始逐渐走回正轨,没想到这个妇人却要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