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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属那边靳赤子给他们备了酒和饭,那些人凑在一起,时而说话,时而流泪,看到邝简和杀香月安置到自己的亲人,便小心地走过来在旁边看着,那两人都不是粗暴之人,动作快捷又妥帖,最后死者遗容被擦干净,脸上的痛苦被拿掉,逐渐变得安详,可他的亲人却隐忍着捂着嘴,却无法将自己脸上的痛苦拿下去。

这里躺着的,是他们的儿子,她们的丈夫,他们的兄弟,死去的人生前已备受欺凌,活着的人却连一场体面的葬礼都为他们办不了。

货仓巨大,最后才到茨菇,她脖颈已经缝合,但浑身焦黑,邝简也再没有更好的办法,他和杀香月扶着木棺低头沉默地看了许久,朱十无声地踱过来,哑声说:“本来想给她亲手订棺材的。”

邝简转过头:“听说你做工的木坊被人砸了。”声音有些嘶哑。

朱十垂头“嗯”了一声,亦哑声道:“我出来了。以后不干木匠了,他们说我这种人会在木头里压魅,殃害买家。”

除妖清剿轰轰烈烈,木匠,石匠,泥水匠这些底层尽数受到牵连,因为很多百姓认为这些造房造屋的人可以改变风水吉凶,混入妖党便可以戕害自己,杀香月因为这事儿多少也受到了牵扯,要不是邝简在他家住着,也不知道会有何场面。

邝简无言地和杀香月将手冲洗干净,上了二楼,二楼都是木箱大货宗,货物码得整整齐齐,邝简嗅觉敏锐,闻到一股硝石与硫磺的味道。

“这是什么?”邝简看了眼那些黑越越大方块,问杀香月。

杀香月神色如常,寻了一个能看见楼下的地方,布一盖,盘膝而坐:“你别问。”

邝简沉默了一霎,便不问了,靠在木箱上与杀香月肩并肩坐着,十指用力交握在一起。

底下人还在围着饭桌吃饭,都是素菜,没有荤腥,只有酒是好酒,喁喁切切,一直在说话。那一夜亲属们都没有睡,待了一通宵,杀香月撑不住,枕着邝简的胳膊眯了一会儿,邝简看他睡得沉,也靠着睡了过去,凌晨时天快亮了,他忽然听见一阵低沉的嗡鸣声,猛然间惊醒,一搂才发现杀香月不见了,慌乱中顺着光俯身寻找,才发现杀香月在一楼。

所有太平教徒都在一楼。

沤黑的货仓洇开一圈昏黄的微光,将近百人的身影就映在舱壁上,随着火光,飘忽不定,恍如从坟隙里冒出来狞厉鬼魂。

三十多名太平教徒穿着整整齐齐的黑衣裳,垂着目光注视着那十几具棺椁,哪怕素日嚣张的靳二此时也默默地低着头,为死者吟唱,火光的最前端是位年长的老人,邝简在赌桌上见过他,姓金,他的头微微扬着,口唇翕闭,密谋似的呢喃,时而低沉,时而喟叹,带动着三十多教徒,六十多亲属一起,凡是他转音,众人便转音,周而复始,低沉安详。

高高的屋子在这低吟中形成嗡嗡的震鸣,没有歌词,却无比的深沉庄严,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遗属跟着声调自发地站在一起,肩并着肩互相搀扶着手臂,坚强隐忍地站出一道人墙。

不知过了多久,打头的金老忽然停下,满是厚茧的大手在火盆中猛地洒下一把粉末,火焰猛然抖动起来,红色的火光变作蓝色,紧接着又变回红色,红色与蓝色的光影诡谲地交替出现,映照着每个人的脸,混合着黑色的人影,显得妖异而阴森。

二楼的邝简情不自禁地摸向腰间的铁尺,却听老者低低喝了一句:“起——灵!”

一道道黑影自发地走上前去,朱十跟着遗属们一起扶着棺椁,像是此时才明白发生了什么,茫然四顾,忽然落下一滴泪来。

“啪”地落在棺木上,好大的一滴。

教众沉默而有序地位棺木穿绳结,打横版,靳赤子此时越众而出,指挥诸位坛主出城为死者安葬。十几条胳膊同时绷紧,抬棺的教徒屏住一口气,一具具棺木被悄无声息地抬离了地面,向他们悄无声息地抬进来一般再抬出去——

朱十擦了擦眼睛,撑着膝盖艰难地站起来,几个和他同龄的年轻人凑在一起,踉踉跄跄地跟着棺木走,走到门口的时候,一个两个却忽然不约而同停下脚步。

“是不是……纹朵莲花就好了……”有人喃喃,撸着袖子咬牙看着自己的手臂,朱十的眼睛在听到这句后骤然变得凶戾起来,阴着一张脸当即转头,攒眉怒目,一身的杀气。

四五个小伙子跟着一起,拉开大步就往回走,直走到靳赤子的面前,停下,跪下,举起赤裸的手臂,目光悲愤,声音痛切地齐声一句:

“靳二哥,我等!请、入、太、平、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