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以往,这般的大恐慌,官府是有责任正本清源、安抚疏导的,可是现在没人敢说,因为这恐惧本身就是最高层级的上谕煽动起来的,一层一层的讳莫如深和歇斯底里,联手营造出不可触摸的透明的稳定的恐怖,官府要假装害怕,民间是真的害怕,朝野上下互相绞杀,直逼得动弹不得。
夕阳西下。
此时的太阳尚有余光,沉郁的橘金色铺洒下来,落在层层叠落的单黑色的官署马头墙,落在宽敞平阔的青白石街道,放眼看去,单调枯燥的城东竟似披上一层瑰红的金缕,华美瑰丽。
江行峥站在楼顶凭栏眺望,此处是城东最有名的观景高楼,站在此地,左手是贡院明远楼的塔尖,右手是大报恩寺苍然钟鸣,极目向西,甚至还能看见城西小而模糊的民居,一呼一吸,半座金陵城池,尽收眼底。
近处,楼下忽然传来一阵骚动,江行峥俯首,正见一伙人抓着一个鼻青脸肿的人扭送着前来报官——这场面在这些天不少见了,因为“太平教通妖”,居民动辄就送人来他们这儿要求断案——
“听说你申请去茨菇葬礼,想送她一程?”
忽然,身后递来一道沉稳的男音,不高不低,不薄不厚。
江行峥心中一震,当即回转过身来,啪地揖礼:“李大人!”
李梦粱露出淡笑,缓步而来:“不要这样紧张,”说着只手拍上栏杆,低头去看那夕照中报官的一撮,低沉道:“身在公门,多有身不由己,有时为了最终目的,只能有所牺牲。”
这样的一段没头没尾的话,江行峥听在耳中,震在心里,思绪陡转中,那男人却忽然侧过头来,与他对视:“茨菇的葬仪你去不合适。若有什么心意,待此事过后再表罢。”
江行峥被那目光烫了一下,当即颔首点头,“是,属下会谨言慎行,绝不为府上添乱。”
李梦粱神色复杂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似乎对他这句铿锵有力的表态没有任何的感觉,自顾自地转过身去,举目看向满披余辉的城西。
见上司不再理会自己,江行峥此时才抬头去看这个男人,神情恍惚,目光孤凉。按照道理,他应该是感激他的,他父母千辛万苦为他谋得职位,若不是李梦粱,江行峥现在就已剥下了这身飞鱼服,而他刑场当日能控制住不插手,也全都是靠李梦粱的提点,按照江氏的家规,他非要提着美酒登门去感谢这位上司不可的,可是江行峥没有。他害怕他,怕这个大盘在握、深不见底的男人。
“大人……”
江行峥开口:“您是认识北京的王振公公嚒?”
李梦粱闭起眼,迎面吹起晚风,闻言,懒懒地“唔”了一声:“认识。”
紧接着,他语不惊人死不休地补了一句:“我还认识你父母,亦是旧相识。”
江行峥吓得险些跌倒——
李梦粱看着夸张的小辈儿黠然一笑,挑起眉毛,悠悠道:“如何?现在还害怕我嚒?”
江行峥呆呆地望着这位成熟又英俊的上司,街上争执渐杳,一时间,他忘记把目光转开。
李梦粱却在下一刻忽然敛住了笑容,冷冷地压低声音:“茨菇案原本只是镇府司一桩小案子,最后却三法司一起涉入,三堂会审,被告人当堂指认你家人送贿,你也险些因此前途尽毁,你知道个中原因嚒?”
李梦粱忽然直言不讳,江行峥一怔后陡然生出感激,当即肃然道:“不,属下并不清楚。当时只是觉得事有蹊跷。”
李梦粱不轻不重地看了他一眼,“能察觉出异样,你还算有心。”紧接着,他道:“这桩案子最开始就牵扯了很多人,守备衙门,刑部,御史台,大理寺,应天府,被告人家属,徽州府讼师,前前后后他们借着搜查太平教的东风掀动了民间的质疑,把镇府司架在火炉上烤……你想看透内情,不能看那些烈火烹油的事情,你该看整件事最关键的节点,当时是谁第一个将茨菇案打回?朱十指认令堂,又是哪一方第一个跳出来作证影响判决?你还有印象吗?”
不知不觉间,江行峥已经镇定心神,卸去了恐惧,顺着李梦粱的思路急剧地思索起来:“第一个将案子打回来的是大理寺少卿耿逸春,第一个跳出来作证的是应天府差役成大斌与张华。”
李梦粱:“耿逸春的父亲与邝简的父亲同在内阁,差役成大斌张华乃是邝简的手下。”
对方毫不顾忌,一语点破,江行峥似有所悟地喃喃震惊:“您是说……应天府的邝简?”
李梦粱却不再答,转头看向夕阳。
江行峥越想心便凉上一分,逐渐露出大受打击的样子:“可他用意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