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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沙城就是他们的家,能够保护他们,带给他们安宁和平静。

这种转变是什么时候发生的,炎瞳不清楚,但炎瞳知道,城主并非一开始就是这样。数年前,他们刚从中央城逃出,在黄沙城落脚的时候,所有人都像是从猎人的陷阱中冲出的困兽,焦躁、紧绷、充满攻击性,他们在残酷的环境中生存了太久,很难回归正常的生活。城主是他们中最小的一个,但他也是最冷静、最清醒的。和他们这些从头到尾都是奴隶的人不同,城主在神庙中学了很多东西,他识字,懂得天文、历法、算数,他用自己的力量、计谋、智慧,强迫茹毛饮血的奴隶披上人皮,像是正常人一样建房子、修路、织布、经商,将黄沙城从一座几乎没人的小城变成能够庇护所有人的家。

但每个人的心里都清楚,他们无法完全和正常人一样,那些被囚禁、被虐待、被人像是牲畜一样对待的经历,永远刻在骨头缝里,在夜晚的时候会冒出来烧灼胸口。

炎瞳曾经问过城主,他什么时候才能放下这股怨恨,过正常人的生活。

当时罗什惊讶地看他一眼,问他:“凭什么放下?”

“这是别人欠你的,又不是你欠别人的?你应该去想,怎样将这笔债讨回来,该向谁去讨这笔债。”

炎瞳想想也对,他问自己——我从生来就是奴隶,这显然是不公的,这份不公,是谁造成的呢?

他想不明白,干脆也不想了,跟着城主干就行。

后来城主开始带着他们进攻别的城市,每征服一个城市,他们就带走全部的奴隶,放他们自由,让他们加入黄沙城的军队。

炎瞳站在高高的城墙上,看城主说服脖子和手脚上带着镣铐的奴隶们,看他们的神情从混沌、愕然、惊疑到彻头彻尾的狂喜,他抚着胸口,感觉那里的伤口在愈合,虽然可能要花一辈子才能痊愈,但他确实感到自己的生命是有意义的,他走出曾经的黑暗,在黑暗笼罩的地方点亮一把火。

城主这个人,很神奇,可能因为他是降生在黑暗中的人,所以他天生就有带领其他人走出黑暗的能力。

但有时候,炎瞳在仰望城主的时候,会想,每个人都不是生来就那么强大,他之所以比其他人更了解黑暗,是因为他心中的黑暗比任何人都要深,那已经成为他生命的一部分,支撑他在绝境中咬牙走下去。

有谁能在黑暗中陪伴他、守护他、将他点亮呢?

他等了许多年,半年多以前,当城主为了保护黄沙城的人,接受神庙的传召一去不归后,炎瞳感到深刻的愤怒和无力,他以为自己一辈子都等不到改变城主的那个人了,没想到当城主归来之后,炎瞳能够感觉到他在慢慢地、慢慢地发生变化。

他心底的黑暗并没有消失,但是被驱散到了角落,他变得像个正常人,有了好奇、喜悦、期待……支撑他走下去的,除了义无反顾的愤怒与不甘,变成了更加温暖的东西。

炎瞳喜欢这样的城主,所以他无比感激将这份改变带给城主的那个人——即使城主不承认,但是只要一眼看过去,就能发现城主对待那个人的不同,整个黄沙城中,许多人都像他一样发现了这份不同,所以他们愿意爱戴书记官、拥护书记官,将最好的东西献给书记官,以求他永远不要离开他们的城主。

和书记官在一起的时候,城主是明亮的、温暖的,被迫来到泗水城的他,脱下这层温和的外衣,变得危险、肆意、富有攻击性,好像又变回曾经的自己,然而在脱离神、脱离西王和过去一切熟人的视线后,城主再次沉静下来,这种沉静,并不是阴冷、深沉,而是压抑在情绪乱流下的清醒,以及思考。

炎瞳恍然间察觉,他在用这种假象蒙蔽神和西王。

原来城主有了喜欢的人之后,是这个样子的吗?

这些思考只占用了炎瞳不到一眨眼的时间,随即他招呼道:“跟紧我,城门已经被破开了,趁黑火油还没充满整个内城,我们必须从火焰最薄弱的地方跑出去。”

不能耽搁,目前火刚烧起来没多久,温度不算太高,火焰与火焰之间也还有距离,人的天性都是怕火的,可能会想着在高处等一会儿,等地上的黑火油全部烧光再走,然而那时候燃烧产生的高温与油烟已经足够在短时间内取走人的生命,接连的爆炸以及连成片的火海也将消灭一切逃生的机会。

罗什以及身边的几个人都了解这些情况,没有迟疑,跳下暂时安全的落脚点,踩着黑火油向前跑。

灼痛与热浪席卷而来,罗什连吭都没吭,他看准前方裸露的房屋残骸,跳到上面躲开旁边窜出的火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