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朝自恃正统,背着暴君冤杀楚王的恶名,越发将楚军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动辄就要发封罪状来骂顾烈狼子野心,妄图篡夺天下。这些罪状言辞激烈,文采斐然,一个脏字儿不用就能骂遍顾烈祖宗十八代,顺势还能把暴君先帝的地给洗了。
这回罪状是特地用上好的杭绸装裱送来,活脱脱是努力摆阔的破落户。顾烈随手把罪状往地上一扔,叫人拿去拆了给兵卒补袜子。
用了夜饭,姜扬已将搬过去的文书都看过,晃悠悠扇着羽扇,腋下夹着两卷他不甚赞同的进了帐子,和顾烈商讨到深夜,期间时有密探赶来送信,灯油没了又添,等到事务议定,已是月上中天。
洗漱罢,近卫退出帐外,只余顾烈一人。
顾烈夜里向来不留人伺候。
年轻的楚王终于能够休息,将一整个白天的嬉笑怒骂都褪下,剩下面无表情的一张脸。
他走到并不宽大的木床边,脱下里衣,拿起搭在床尾的干净里衣换上,他动作极快,叫人看不清征战多年留下的深浅痕迹。
然而最惹眼的,并不是他在战场上受的伤。
是刺遍他整个肩胛的火凤刺青,颜色鲜红似血,火海中翩然起舞的凤凰,凝结了顾氏一族冤屈,浓烈得像是时刻在他的背脊上燃烧。
顾烈年少聪慧,懂事得早,他还记得四岁时,燕朝皇帝曾南巡访楚。
那时皇帝还有着执掌天下的雄心,与楚王一同站在纪南城的城楼上。皇帝拍拍身边唯唯诺诺的太子,又指着他们这些顾氏子孙,笑谈传承辅佐,祖父大笑,君臣二人携手下城楼,佳话传遍天下。
短短四年天翻地覆。
顾烈的父亲是楚王最不受宠的儿子,但这无关紧要,夷九族,跟受宠不受宠没关系。
楚王家臣拼死抢出两名顾氏男童,都被刺上了大楚的火凤纹章,顾烈是其中之一。他们被一名男子带着开始逃亡,称其为“养父”。
另一名男童,顾烈已记不清究竟是自己还是他年长,高烧两三日没了。养父对顾烈说,是那名男童身子骨太弱,受不住逃亡颠簸。但顾烈亲眼瞧见他的后背因为刺青的缘故溃烂流血,夜里痛得直哭,哭着哭着就没声了。
顾烈做了好一阵子噩梦,梦见自己背后都是血。
养父得知,训斥他胆小如鼠。
好在噩梦没成真,顾烈的刺青在结痂掉落之后一直好好的,养父说是楚王在天之灵保佑,足证顾烈是大楚的真命传人。
顾烈学会了不去反驳。
少了一个孩子,原本弃家领命的养父动了心思,偷偷回家带上妻儿一起逃亡。
不久后,养父儿子和他们落脚村庄的孩子们去凫水,溺死在河里。养父妻子伤心欲绝,恨上了顾烈,扬言要去报官。
养父喝了一晚上酒,天不亮就去典当了孩童衣物,换了条上好白绸。
顾烈记得那天养父用鲜红的眼睛盯着自己说:“顾烈,你这条命,是所有顾氏族人的血换来的,你背着血债!你只要活着,就只有四个字:亡燕复楚。”
顾烈不再做噩梦。
春秋在他八岁那年刻下了鸿沟。
八岁之前,他是顾烈。
八岁之后,他只是背着顾氏血债的楚王孙。
*
回荆州之前的饮宴,是专门为蜀王杨亭所设,杨亭手里的筷子就没停过,该吃吃,该喝喝,脸皮厚得不是一般人。
蜀州各豪强虽已降楚,还是对这窝囊废看不上眼,嫌他丢蜀州的面子。
无人搭理他,杨亭乐得清闲,吃得更豪放,连鞋都蹬掉了,放松得宛如在自己家一样。他丢脸到这个地步,蜀州众人对燕朝再也没什么幻想,不再视各位楚将于无物,凝重的气氛逐渐缓解开来。
顾烈和姜扬对了个眼色,暗暗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