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宴文
谢小盈没想到宗朔把宗琪领到了她跟前来。
她几乎醒来就在哭,眼睛肿痛,宫人进来报陛下至,谢小盈还有些郁郁赌气,不想见皇帝。
但先进来的人竟不是宗朔,是满脸都写着紧张与恐惧的宗琪。
赵良翰俯身在门口道:“陛下知道贵妃伤怀,特地领大皇子来与夫人说话。陛下就在正殿里等着,若夫人愿意,他再来看望夫人。”
宗朔知道谢小盈心里有三分怨,恐会迁怒,并不贸然来扰。
反倒送上了小小的宗琪,提醒谢小盈,斯人已逝,但还留下了血脉,成为了所有人与淑妃无法割舍的羁绊。
谢小盈一时既恨宗朔对她用这样的手段,可见到拘谨沉默的宗琪,心又实实在在地软到无处安放。她忙朝宗琪招手,未等开口说话,眼泪却先往下流。
对着宗琪,她竟有种成王败寇的心虚。
谢小盈并非不理解宗朔,朝堂之上风云际会,由古至今便是你死我活的倾轧。没有哪个坐稳皇位的人手上不沾鲜血,也没有哪个胜利者的路是一片坦途。
从前帝王权柄只是单属于宗朔自己的,是遥不可及的。
而自打宗朔愿意推她坐上后位,希望她的孩子来继承大统的的那一刻,谢小盈就该意识到,她已然是皇权的既得利益者,是站在宗朔刀锋之后的人。
宗朔对她的爱护之深,便会成为伤害这六宫女眷的锋刃。她攫取了宗朔作为丈夫的爱意,作为帝王的庇佑,她与淑妃在很早的时候就已经是面对面而立了。
是她自己后知后觉,杨淑妃早早便料到了这一天。当初淑妃定要与她疏远隔绝,未尝不是因为淑妃的清醒透彻。
相隔得远了,那些本该对立的东西,便显得模糊了,真情方能长久。
谢小盈心中叹惋惭愧,看到宗琪便愈发觉得不忍。
她哽咽着说不出话,反倒是宗琪见状,径自向前走了几步,直接跪在了谢小盈床边的脚踏上,“琪拜见贵妃夫人。”
“琪郎,不要与我多礼。”
谢小盈伸手要去拽他,宗琪看出她脸上的虚弱,没敢劳动她,自己乖乖站了起来。
宗琪十分冷静地问:“贵妃可否能屏退左右?琪想与夫人单独说几句话。”
“好。”谢小盈应他,挥手让人退了出去。
宗琪望着谢小盈,他的眼睛与母亲实在相仿,谢小盈看着他,恍惚间都觉得自己能看到淑妃的音容笑貌。宗琪抿了抿唇,好半天才开口:“外祖曾与我说过,想要我,做太子,做皇帝。母亲知道了,并不许,还责骂过我,叫我不要听外祖煽动。母亲一直说……做个藩王最好,远离京里,无忧无虑。她生下我,不是要我去走那个刀尖路,是盼着我锦衣富贵,一生安平。我答应过母亲,不会让她失望。从琪记事开始,夫人就是母亲最要好的朋友,琪尚且年少,还不懂事,因此来日想求夫人庇佑指教,护琪成人。”
昨日还在园子里抹着眼泪找玉佩的男孩,一夕之间,仿佛就长成了个大人。
他是那样懂道理,又是那么聪慧地体悟了母亲很早以前说过的话。
谢小盈不是听不出宗琪这一番话里隐藏的深意,小小的男孩,竟在向她示弱、向她剖白、向她乞饶。宗琪太知道如今宫里唯一能指望与信赖的人是谁了,或许是淑妃教得好,又或许是生在皇家的宗琪天生便有这样的睿智,他聪慧得令人心疼。
谢小盈眼泪往下落,宗琪看得忍不住,憋久了的眼泪也跟着淌下来。
他低垂下头,掩饰着自己的惊惶。他知道他不该哭,尤其不能为身为罪人的母亲而哭。
可接连几日先后失去至今的痛,压垮一个不到十岁的男孩实在太过容易。
“琪郎,过来哭。”谢小盈伸手,将宗琪揽进自己的怀抱,像他小时候一样,谢小盈代替淑妃给这个孩子一个温柔的怀抱。
谢小盈摸着宗琪的发,想起自己第一次看到他时,宗琪还是满院子疯跑抓泥巴的小娃娃。她唏嘘,微微外头,藏起了泪。
“琪郎,你别怕。有我在,不会让任何人欺侮了你。你永远都是你爹爹的孩子,于我,你和你妹妹与三弟弟也都是一样的。我会好好照顾你们,陪着你们长大。你不要怕。”
……
和宗琪说了会话,两个人也谈不上到底是谁安慰谁,总归是痛痛快快哭过了一场,谢小盈才纾解了心中的情绪,宗琪小脸上的惊惧也仿佛被人揉平吹散,消尽了。
谢小盈让人去请宗朔过来,而宗朔一踏进寝殿,宗琪那根紧绷的弦儿又瞬间回来,他小心地跪在一侧,甚至行了大礼参拜。谢小盈想道不必,却看见宗朔脸色一闪而过的满意,又将话忍住了。
宗朔待她与孩子以外的人,时常保持着那份身为帝王的残忍与吝啬。
谢小盈无力改变,也无法责怪。
她太清楚,这一生她的伴侣,已注定一半是爱人,一半是君王。
谢小盈让宗琪先下去,回玉瑶宫休息了。
宗朔见谢小盈这么护着宗琪,微微皱眉,立在原地一时不敢动,只等宗琪走了,才望着她问:“盈盈,你还怨朕?”
谢小盈没着急吭声,抬起头迎向了宗朔的视线。
明明宗朔是那个率先开口发问的人,触及谢小盈眼底一片清湛,他竟下意识想躲。
——他本也不想令她伤心的,只许多事经不起权衡。
宗朔叹了口气,到底还是往前走了几步,小心翼翼地挨着床沿坐下来,低声同谢小盈解释:“对杨氏,必得要斩草除根,你与宗珩来日才能安全。世家积权甚重,看他们能养出那么多死士你也该明白。宗琪与宗珩年纪都还小,未必能成什么气候。待到他们二人都及冠成年,朕册立太子之后,若杨家有人想兴兵起事,那些箭射到我们的儿子身上,你会不心疼?就算你觉得淑妃无碍,朕杀其父母兄长,她当真能做到对朕无恨,对你与孩子无恨?盈盈,这件事,朕并不是不能同你商量,只你想想,朕忍了淑妃那么多年,再忍她半生都无妨。非要做到这一步,不是为了你们母子考虑,还能为了什么?”
是啊,都是为了她……
正因是为了她,为了她的孩子,谢小盈才愈发觉得亏欠内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