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厉执禹表情,她说:“你不会到现在还不同意我去招你弟弟吧?”
厉执禹手机松手,手机还给程弥:“你爱不爱招他随你便,他就爱让你招,你不招他他也会去招你。”
“不过这纸条,”他皱眉,指节在上面弹了下,“应该不是他写的。”
程弥不知道厉执禹为什么会这么说。
但她敢肯定,这纸条就是司庭衍写的。
她说:“不会,这是他的字体。”
程弥曾经还学过他的字,帮他做了试卷,就为了找他搭话。
但厉执禹听完她的话,却不以为然:“司庭衍打小跟我妈学书法,我妈走后,我另一个妈也教过他,他五岁的时候写的字都比这字漂亮了,你说这玩意儿他写的?”
但这确确实实就是司庭衍字迹。
程弥懒得跟他辩解。
这哥当得挺不称职,他弟弟字迹他都没认出来。
这时,病房门被打开。
程弥看过去,一道白大褂从门口进来。
初欣禾长发高束,脸上戴着口罩,露出万年清冷疏离的眼睛。
她开门发出的轻响也早已引厉执禹看过去。
视线对上,病房里流动的空气缓缓凝滞。
厉执禹眼睛紧盯着她,初欣禾很快转开眼,目光投落向病床上的程弥。
仿佛从未认识这人一般。
她走向程弥,能透过眼睛,看出口罩下温柔笑了一下:“今天头晕的症状好点没有?”
初欣禾不是程弥所在科室的医生,但程弥出事住进这医院后,她每天都会过来看她。
程弥对她笑了下:“今天好多了,你快下班了?”
“嗯,刚跟着带教老师查完房。”
难怪,刚才某人那么着急离开病房。
厉执禹一直插兜站旁边看着,也不做声。
初欣禾还想问程弥什么,白大褂里手机铃声作响,她接起,带她的主治医生找她有事。
挂完电话,初欣禾说:“那我先走了。”
程弥笑笑:“晚上见。”
初欣禾没再看过厉执禹,转身往病房外走。
厉执禹目光跟着她。
程弥目光从初欣禾背影上收回,看了他一眼。
厉执禹回头,对她说:“改天再来看你。”
说完,不紧不慢迈步上去,跟在初欣禾后面。
没几步便追上初欣禾,手从兜里伸出,牵过她手腕,拉着她往病房外走。
初欣禾没挣脱开。
门阖上,病房里重归寂静。
安静使人长在骨头里的东西无处遁形。
程弥深吸一口空气,凉意冰进肺部,四肢百骸都清醒。
她转头看向窗外。
灰白苍穹笼罩城市丛林,鸣笛悲鸣着直指天际。
黯淡悄无声息降落进瞳孔。
——
冬天的第四场雪过后。
程弥出院了。
出院的这一天,厉执禹终于告知她,司庭衍在哪个国家哪座城市。
在美国某个城市的医院。
得到这个消息的下一秒,程弥打开手机,立即买了机票。
上午出院,下午程弥预约纹身师。
重新把司庭衍纹上了心脏。
纹身机游走震动在肌肤上,针尖灼烫燃烧下印记。
sty。
他的姓名长上她心跳位置。
从纹身馆出来,天色已经黄昏。
晚上九点多的飞机,程弥准备回去收拾行李。
回去路上接到史敏敬电话,史敏敬问她在不在司庭衍那里,他要过来家里实验室取个东西。
司庭衍不在,团队都是史敏敬在管。
程弥应好,让他到了按门铃就行,司惠茹在家,她还在路上。
但史敏敬动作比她慢,程弥回去的时候,史敏敬还没到。
司惠茹熬了骨汤,程弥一回来,她立马盛了一大碗让程弥喝。
程弥喝得很干净。
她住院这段期间,掉秤的肉慢慢被司惠茹养回来一点。
喝完一碗骨汤,楼下门铃响起。
程弥下楼开门,是史敏敬。
史敏敬进门,跟她说:“恭喜出院。”
程弥笑了笑:“谢了。”
实验室在二楼,史敏敬来过,自行过去按电梯。
司庭衍不在,团队失去一个主心骨,重担自然全落史敏敬肩上。
没司庭衍共作战,事事都是史敏敬经手,明眼看得出他消瘦许多。
按电梯的时候,史敏敬蹙眉,下意识按了按胃。
然后松手,没管了。
程弥看他脸色不太行,想去厨房拿个三明治给他。
厨房里司惠茹已经盛好一碗骨汤,正准备端去给史敏敬。
史敏敬跟司庭衍是合伙人,也是兄弟,平时见司惠茹嘴又甜,早在司惠茹面前混脸熟。
司惠茹知道他来,给他盛了碗汤。
程弥正好还要回去,没让司惠茹多走一趟,顺便接过她手里的汤。
“阿姨,我端过去吧。”
司惠茹说好,又不忘叮嘱:“小心一点,不要烫到手。”
“不会。”
二楼有会客厅,程弥没把三明治和汤送进实验室,搁放在会客厅桌几。
她走向实验室,想进去跟史敏敬说一声,桌上放了吃的。
走近实验室,自动玻璃门朝两边打开。
未走进去,程弥先瞥见旁边一个房间。
余光里余晖吸引她看过去。
实验室旁边的房间,门扉轻开一条小缝,夕阳漏在地面。
像是某次主人外出,急匆匆未关门。
实验室楼层程弥不算少来,但从未注意过这个房间,也没见司庭衍来过。
不是很起眼。
房门没关好,程弥走过去,想把门带上。
她来到门前,手放上门把。
临关门,目光无意间经过门内。
只是随意晃过,还没来得及看仔细。
视线却像有条件反射,对曾经深入过身体里的绵麻针触敏感,已经先被什么东西刺中。
程弥转开的视线,重新移回房里。
小时候她送司庭衍的那个变形金刚,照旧被他放在壁柜上。
变形金刚已经有些年头,塑料失去光泽。
掉漆的地方,一处都没增添,和五年前一模一样。
程弥看着变形金刚,空气安静两秒后,她推开了门。
房间里,落日西斜进方格玻璃窗,壁柜贴墙而立,夕阳染橙了实木。
也昏黄了空气。
司庭衍强迫症跟以前一样,东西收拾得很整齐,也比程弥想象的多。
他的秘密沉默静谧立在这座房间里。
渐渐现形,被程弥窥探。
程弥看到了很多东西。
关于她的东西。
她当初转学初到奉洵,某天突然失踪的铭牌。
她十八岁的班级和姓名,现在好好被他藏在这里。
——高三(四)班,程弥。
对于这块铭牌,程弥在脑海里翻找出跟它和司庭衍都有关的记忆。
她记得,她铭牌不见的那天早上,身为值勤生的司庭衍也没戴铭牌。
然后把自己名字跟她一样记在了记名板上,跟她一起被教导主任罚去操场跑一千米。
这里放着的不仅这块铭牌,还有她帮他抄了黑板上作业在上面的试卷。
这张试卷程弥对它印象也极其深刻。
她为了追司庭衍,第一次到他教室等他放学。
司庭衍不在教室,她坐他座位上等他,帮他抄了黑板上作业在试卷上。
当时她拿给司庭衍,司庭衍看起来不领情。
背地里却偷偷藏起,一藏至今。
除此之外,还有她为了搭讪,学他那不太好看的字迹,擅自帮他做好的化学试卷。
她高中拍的那本gr杂志,她的学生一寸照。
……
这些大多都是被程弥随手扔弃在角落的东西。
全被司庭衍当宝一样藏起来了。
每一样平平无奇的东西,都以程弥之名,被他默默驻放进他生命里。
房间弥漫满夕阳,这里每一处空气,都是司庭衍呼吸过的。
可全都是她气息。
程弥站在房间中央,呼吸进心口的氧气,司庭衍的气息所剩无几。
闷得快喘不过气。
她目光缓转在这个房间里,下一秒,被放在角落的电脑吸引。
是司庭衍高中放在房间里的那台台式电脑。
台式电脑笨重庞大,显示器外壳右边,用2b铅笔涂画着几道潦草线条。
图形半个巴掌大,是司庭衍的侧脸漫画人头像。
寥寥几笔,碎刘海,长睫,鼻梁,鼻尖,勾勒出他精致侧脸的简约线条。
是以前程弥在司庭衍房间做作业,走神时照着他侧脸乱涂乱画的。
因为她在上面画了东西,所以这台落后又笨重的电脑一直被他带在身边么。
之前有一次,程弥想开他电脑打游戏,司庭衍死活不让。
后来她在他这台电脑上查过资料,打过游戏,没看见什么东西,便没去深想。
现在想都不用想,当时他不让她开电脑,肯定是屏幕上有什么。
电脑里肯定有关于她的东西。
而她想知道。
程弥离开原地,走过去,打开了主机。
台式电脑显示器运作,屏幕由黑色渐渐转亮。
圈圈打转,不过几秒,进入桌面。
桌面是一张黑色壁纸,软件寥寥无几,只两个游戏软件。
是程弥当年玩的游戏。
许是没想过她还会再碰这台电脑,司庭衍没有藏起他那些可能让光畏惧的黑色。
程弥没见过的一个文件,安安静静躺在桌面上。
文档没有名称,只有一个符号,句号。
程弥鼠标移到这个文件上,双击。
文件被打开,屏幕空白一秒后,显示出文件夹里的东西。
即使知道可能会看到和自己有关的东西,但程弥还是一怔。
司庭衍存着很多她的照片。
她在嘉城生活上学,没来奉洵认识他之前,做某个女装品牌的专属模特,拍的一些硬照。
很多。有些程弥甚至已经没有印象拍过。
往下滑,没等她回神,握着鼠标的手滞顿一下。
光标停留的地方,是那套使她走红成网红的夕阳天台图。
这套头像图,比她做女装品牌模特拍的硬照还要早。
司庭衍早已偷偷看了她很久,在她来到奉洵,住进他家之前。
当时不让她看电脑,是因为怕她知道。
他早就喜欢她,看着她,变态地藏着有关她的一切,会因此害怕他吗。
程弥视线停在那套图上,猜测之际,觉得视线落在上面的那张照片有点眼熟。
自己这套图她很少回看,对它的熟悉度,还没有对司庭衍的头像照片深。
所以这一刻,她发现自己盯着的这张照片的某一角,跟司庭衍用了很多年的头像很像。
程弥拿出了手机。
她打开置顶对话,点开司庭衍头像。
司庭衍的头像,是放在地上的一罐可乐,瓶身上面还泛着水珠。
她这组在傍晚天台上拍的照片里,地上就放着一罐冰可乐。
她喝了几口的可乐。
瓶口处还沾了点她的口红印。
司庭衍的头像,跟她照片角落里那罐可乐。
底下的粗粝水泥地面、瓶身角度、水珠位置、不明显的口红印,全都一模一样。
这罐可乐丝毫不起眼,口红不仔细也看不出,以往程弥看司庭衍头像,才完全没发现过他的头像就是她这套图里某一张照片的一角。
程弥认识司庭衍的时候,他头像就是这罐可乐了。
甚至不知道在此多久前,就已经用着这张头像了。
程弥看着司庭衍的头像,情绪复杂,酸涩感最浓。
司庭衍头像旁边的昵称,很快也引起了程弥注意。
程弥从加上司庭衍好友开始,他的昵称一直是s,很多年一直没变过。
直到两个多月前,某天他昵称突然变了,是一个字母,t。
两个多月前,正值司庭衍学成归国,他们矛盾未消,折磨着彼此的时候。
司庭衍改昵称那天,正是她跟他生气摔坏手机那天。
程弥已有预感,四处张望房间里,可没有看到她想找的那个东西。
看他壁柜,翻他随手放在桌上的一沓书。
最后在拉开书桌抽屉时,手登时一顿。
那次首映礼,她误会他跟戚纭淼关系,生他气摔他面前的那部手机。
被司庭衍端端正正放在书桌抽屉里。
当时碎裂成蛛丝的手机屏幕,早已经完好无损,被他修好。
程弥拿出手机,按下,锁屏解开。
跳出这个手机锁屏前,司庭衍看的界面。
屏幕上是她的手机通讯录,显示着他手机号码的联系人页面。
她给他的备注,只有一个字,婷。
程弥鼻尖微微泛酸。
司庭衍大抵是不喜欢婷这个字的。
但因为她给他的备注这么叫他,他把昵称改成了t。
他应该知道了,她已经知道他们小时候在孤儿院的事。
应该知道,她早已认出他以前房间里那个变形金刚是她送给他的了。
程弥把目光放去了壁柜里的变形金刚上。
当时七岁的她从没想过,她送出的变形金刚,那个脾气不好,不爱理她的五岁的弟弟,会这么喜欢她送的礼物,会把它带在身边这么久。
壁柜在旁边,她抬起手,把变形金刚拿了下来。
摩挲她刻在上面有点稚嫩的两个字体。
婷婷。
想起司庭衍五岁时那张稚嫩白皙的脸,程弥在满心酸涩里,慢慢弯了点唇角。
指尖照旧在婷婷这两个字上徘徊。
渐渐的,程弥盯着这两个字,唇角的弧度慢慢回落。
半个月前,厉执禹在她病房里说的没被她放心上的话,也在这一刻,重重砸回她脑海里。
厉执禹说,司庭衍从小学书法,字写得很好看。
程弥眼瞳里的情绪,渐渐被震惊和不可置信取代。
从进入这个房间开始,司庭衍每一处病态执拗的秘密,都在将程弥击碎。
心脏已如一面岌岌可危快要破碎的玻璃。
受波及,指尖也轻轻发颤。
她掏出了自己大衣里的手机,情怯一般,两秒后,才翻转过手机背面。
手机壳里夹着司庭衍字不太好看的纸条。
上面“她”字的“女”字旁。
跟变形金刚上“婷婷”两个歪歪扭扭的字体的“女”字旁。
字体的笔锋走向一模一样。
司庭衍的字,是学程弥七岁时,刻在变形金刚上的“婷婷”两个字字体。
程弥心脏那面碎玻璃彻底坍塌。
晶莹碎渣溅向四处,溅进她血液,钻破她皮肉。
司庭衍的喜欢,不会管对方对他付出与否,只认他自己喜欢。
程弥呼吸不太通畅,深吸一口气。
眼眶通红,紧紧握着变形金刚,苦苦支撑住快要支离破碎的身体。
房间里光线越来越黯淡。
夕阳快燃尽,在蓝黑夜色里,拖曳着快枯死的红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