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昀耳目不便,一时半会没能察觉到自家后院多了个叛徒,等长庚出门,他才鬼鬼祟祟地披上外衣,吩咐下人备了辆十分低调的马车,只带了个霍郸,多余的侍卫都没用就出了门。
霍郸:“侯爷,哪去?”
顾昀含糊地哼唧了一句什么。
霍郸:“侯爷,您牙疼啊?”
顾昀:“……”
霍郸难得看见他一脸“难言之隐”的模样,心道:“难不成这是要背着陛下去寻花问柳?”
然而看顾昀那一脸生无可恋的样子,似乎又不像是要出门寻欢作乐的。
俩人大眼瞪小眼良久,车帘里灌进来的凉风把暖炉都给吹熄了,顾昀才终于从牙缝中挤出仨字:“护国寺。”
霍郸:“……”
他震惊地想:“我家侯爷早晨起来指定是吃错药了!”
顾昀愤怒地摔上车帘:“看什么看,还不走!”
顾帅在北疆的时候,曾经暗暗许过愿,想着如果长庚身上的乌尔骨真有解,他就去护国寺上一炷香,不过一直未能成行。
这白眼狼当时或许有几分虔诚,等时过境迁,早就忘恩负义地把佛祖抛诸脑后了。
这一阵子却不知怎么的,顾昀夜里接连做一些古怪的梦,梦见一排光头和尚整整齐齐地冲着他念经,那一片脑袋锃光瓦亮,往一个方向摇晃,阿弥陀佛地他第二天起床都还在头晕,这么连着念了三四天,顾昀总算是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当年发下的“宏愿”,明白了这群秃驴为何而来。
于是趁着休沐,他要万般不情愿地前往护国寺上一炷香。
趁着寒冬腊月、非年非节的日子,山寺里访客稀少,顾昀急匆匆地赶了个大早,做贼似的悄悄潜入护国寺,此时,山间迷雾没散,石阶上挂着一层露水,周遭一片幽静。顾昀却一点也欣赏不了,只低头走路,脚步飞快,赶投胎一般地风驰电掣拾级而上。霍郸生怕他摔着,心惊胆战地跟在后面一路小跑,半个时辰的山路,俩人不到一刻的功夫就走到了头,转眼已经到了香殿门前。
霍郸急喘了几口气,战战兢兢地问道:“侯爷,咱们来这干什么?”
顾昀一脑门官司,咬牙切齿道:“上香。”
霍郸:“……”
他还以为这位爷这般来势汹汹,是专程来讨债寻仇的。
护国寺中僧人们的早课已经开始了,晨钟声声,香殿中蒲团摆放俨然,旁边有个素色僧袍的和尚正背对着正殿敲木鱼,默默念经。
顾昀目光四下一扫,见远近无人注意到他,便飞快地蹿进香殿中,捏着鼻子抓了一把铜钱碎银扔进功德箱里,然后十分嫌弃的拈起两根香,一抖手腕点着,伸长了胳膊,尽量让那香烟飘不到自己面前。
顾昀拈着香,抬头扫了一眼面前的金身佛像,心道:“我要拜这玩意吗?”
然后他只用了一眨眼的工夫就做出了决断:“去他的。”
他连个拜的姿势也没有,纡尊降贵地冲那佛像一点头,仿佛已经算是给足了佛祖面子,迅疾无比地将手里的香往香炉里一插,转头对霍郸道:“上完了,走。”
霍郸:“……”
他还是头一次知道有人拜佛拜得这么趾高气扬——他们家侯爷与其说是来拜佛的,还不如说是等着佛来拜他。
就在顾昀速战速决地应付完这柱香,抬腿打算要离开大殿时,那躲在旁边敲木鱼的和尚突然站起来回过头来,笑眯眯地冲顾昀一稽首,比划道:“侯爷安好?”
顾昀:“……”
他做了完全的准备要避人耳目,谁知居然在香殿里和了然那臭和尚冤家路窄,出门前准时忘了看黄历。
了然和尚笑容可掬地冲他打手势问道:“侯爷所为何来?想必不是祈福。”
顾昀神色有几分不自然地回道:“还愿。”
了然和尚道:“侯爷既然是还愿,为何不心诚一点,这样来去未免也太匆匆了。”
顾昀暗道“晦气”,脸上却客客气气地微笑道:“心意既然到了,何必执迷于形式?大师着相了吧?”
了然双手合十,稽首做礼,坦然道:“顾帅慧根天然,令我等修行中人感佩,确实如此——不过侯爷能想起来老远赶来还愿,想必许愿的那一刻心意是无比真实的,如今来还,自然也是来和我佛推心置腹的。”
顾昀无言以对,只好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
了然:“天气寒冷,侯爷不如来贫僧禅房喝杯茶?”
顾昀:“不敢打扰,大师忙去吧,我……嗯,我大老远也算来一趟,自己四处转转。”
了然微笑着冲他再三做礼,施施然地飘出香殿。
只见那高僧出门后走了约莫有百步的光景,突然拎起僧袍,迈着小碎步颠颠地跑了回来,贼头贼脑地往香殿里一探头,见顾昀那十分不敬的混蛋果然老老实实地又转回了蒲团面前,满脸不乐意地跟蒲团大眼瞪小眼片刻,然后取香重新点上,捏着鼻子憋出了一副虔诚的模样,却连背影都能看出此人不甘不愿的心。
高僧欣赏了一番顾昀憋屈的背影,顿感心满意足,高高兴兴地提起僧袍,又迈着四方步溜走了。
顾昀回家以后用艾草叶泡水从头到尾洗了三遍,并且将霍郸叫到一边,严肃地威胁道:“我知道你没事爱跟长庚嚼舌根,但是今天的事,胆敢跟别人泄露出一个字,拿你军法处置。”
霍郸:“……”
顾昀走出两步,猛地扭头,正对上霍郸一脸忍笑又不敢笑的扭曲表情。
霍郸吓了一跳,活生生地把贼笑憋回去了,二话不说,掉头就跑。
直到多年后,长庚也没能打听出顾昀那天到底干什么去了,可见顾帅军威犹在。
不知是不是顾昀难得一次诚心拜佛,佛祖这次给了他一份买一送一的大礼。
第二天下午,陈轻絮来访,带来了一纸药方。
“宫里找寻许久,没能翻到线索,”陈轻絮道,“反而是从神女秘术的那本书上找到了一点有用的东西,可以解陈年旧毒。只是大帅的耳目多年损伤,即便解毒,日后也只能等着慢慢恢复,恐怕……”
恐怕想完全痊愈是不可能了。
陈轻絮:“您想试试吗?”
顾昀扫了一眼旁边欲言又止的长庚,毫不犹豫地接了过来——管不管用另说,但要是能让长庚安心一点,他倒也不在乎多喝几缸药汤子。
入口的时候,顾昀忽然觉得这股药味有点熟悉,只是一时想不起在什么地方闻过,当时想来是这辈子喝过的药实在太多,未免有几味重叠的,便没往心里去。
反倒是长庚十分紧张,一打奏折看了足足两个时辰,每隔一炷香的时间就要分神抬头问一遍他什么感觉。
都是沉疴旧疾,才一副药下去,能有什么感觉?
顾昀半哄半骗道:“好多了。”
长庚忙问道:“哪里好多了,摘下琉璃镜能看见我吗?”
顾昀瞥着长庚笑道:“看得分毫毕现,没根头发都历历在目,蒙上眼都能一清二楚。”
长庚:“……”
闻听此人又不说人话,长庚将御笔往旁边一丢,打算过去和他好好“谈谈”。
顾昀嬉皮笑脸地一抬腿,稳准狠地给皇上吃了个“绊马索”,腿法犹胜当年,长庚猝不及防地磕绊了一下,一时没站稳,直往他怀里摔去,那货还没心没肺地伸开胳膊等着接,长庚自己吓出一身冷汗,唯恐自己这么大个人砸下去压着他,手忙脚乱地伸手在椅子把手上一撑,怒道:“顾子熹!”
顾昀一脸坏笑,咸猪手在长庚腰间飞快地占够了便宜,长庚让他摸得心头火起,又担心他吃不消,完全不敢碰,只好黑着脸扣着他的手腕拎出来按在一边。顾昀也不挣扎,侧头顺势在长庚的小臂上亲吻了一下:“唔,香。”
长庚简直说不出话来:“你……”
忽然,顾昀神色一变,手腕一翻便挣脱了长庚:“等等。”
长庚忙自己站稳:“怎么?”
顾昀非礼他家陛下的时候,鼻尖无意中蹭到了手腕上的旧珠子,一股极细的味道从那木头珠子的缝隙中冒出来,轻得大概只有顾昀和狗能闻得到,他骤然想起陈轻絮的药方为什么闻起来那么熟悉——那股药味和他手上这串珠子溢出的淡香居然如出一辙。
多年来,顾昀跟这串木头珠子分分合合,他没太在意过这东西,这些小珠子却仿佛赖上他一样,不管经历什么都始终相伴身侧。
顾昀将鲜少离身的珠子摘了下来,试着拧了几颗珠子,最后试到了一颗最大的隔珠上,在他指力之下,居然露出了一条浅浅的缝隙,而后一声脆响,在顾昀手中一分为二,露出内里的乾坤来——里面居然藏了一颗药丸。
两人一时间面面相觑,长庚将整个皇宫翻了个底朝天,为了找解药的蛛丝马迹,却不料真正的解药原来就藏在顾昀身上,跟着他风里来雨里去,相伴了整整十一年多,直到陈轻絮靠自己找到了解药配方,它才肯露出一点端倪。
顾昀忽然忍不住笑了,伸手捏起那枚药丸,笑道:“这小东西怎么和元和先帝的脾气一模一样?”
都是不合时宜的狠毒,不合时宜的温情。
……不合时宜的剧毒,不合时宜的解药。
“大表兄看着你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