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昀吸了吸鼻子,上前拎出一坛,直接排开泥封,站在门口闻了闻,就地喝了一口。
“想什么来什么,你家老爷子自己酿的吧,我一闻就知道。”顾昀感叹道,“正好,你来了就别走了,反正出不了正月咱俩就得各奔东西,到时候天各一方,不定猴年马月能见一面,今天陪我喝点酒吧。”
沈易正有此意,痛快地答应了。
顾昀又问道“长庚呢”
“厨房。”
顾昀脚步一顿“什么”
“他非要亲自给你下碗面,”沈易笑道,“王伯拦了半天没拦住,我看咱们郡王殿下了不得,敌前能压阵,下场会针灸,闲来无事自己能缝荷包,连厨房重地都如履平地倘若是个姑娘,这会把玄铁营拉来也挡不住堵在你家门口来求亲的。”
顾昀皱起眉“君子远庖厨,尽是胡闹。”
沈易看出他脸色不对,问道“怎么,皇上叫你进宫说什么了”
顾昀沉默片刻,压低声音道“皇上想处置奉函公。”
沈易吃了一惊“什么”
奉函先生姓张,字奉函,任灵枢院首座已经十八年,沈易当年还在灵枢院的时候,就是在他手下干活,如今他已经年届花甲,一辈子在灵枢院,终身未娶,妻妾儿孙一概没有,也不好男风。
听说他府上奉茶的丫鬟小厮都是铁的,活物除了他自己,就一条快咽气的老狗只是听说,别说别人,连沈易都没去过,奉函先生性情古怪,不愿意家里来客人。这位老先生穷其一生扑在火机钢甲上,除了顾昀重整玄铁营的时候旗帜鲜明地站出来过一次,其他时候别说理政,他连人都懒得理,这么个与世无争的人,怎会触怒皇帝
沈易“为什么”
顾昀“他老人家昨天上了份折子,反对掌令法,皇上气疯了。”
沈易“他一直反对啊,从掌令法推出那一天开始就没消停过,我听旧同侪说他三天上一封折子,风雨无阻,皇上一直没搭理他,怎么突然”
掌令法就是限制民间长臂师的那条法令,刚出来的时候曾经让人很是热议了一阵,只是之后被击鼓令引起的轩然大波盖过去了。
“奉函公的脾气唉,你没见他头天那份折子写的,说掌令法限制的不是长臂师,是民智,长此以往国将不国,擎等着洋人腾云驾雾来扣我大梁边疆之门,我看他就差指着皇上的鼻子说国贼了其实皇上本来也不至于跟他一般见识,就是南疆这次的事闹出来,皇上心里打了个结,一个冬天都没解开,老头撞在炮口上了。”
顾昀说到这,顿了顿,摇摇头“今天临走,皇上还叫住我,说朕自问继位以来兢兢业业,夙夜难安,为何江山无宁日我还能说什么”
隆安皇帝登基短短几年,先是亲兄弟勾结东瀛人谋反,随后又是封疆大吏勾结山匪叛乱,一桩一件都仿佛是莫大的嘲讽,屡禁不止的紫流金黑市更是已经成了他的一块心病。
沈易没吭声,两人并肩往内院走去他们心里都知道,奉函公虽然作死,但话说得并非没有道理。
以后民间长臂师被限制,从此单靠灵枢院,一年到头能出几件新技术何况灵枢院永远是以军用钢甲为先,往后民用技术还有什么发展的余地
沈易“能保住他吗”
顾昀抬头看了看帝都尽头暮色四合的天空,叹出一口白气“不知道,我尽量吧。”
沈易点点头,过了一会,他忽然说道“大帅,我从小在京城长大,可是有时候真是觉得喘不上气来。”
顾昀一言不发地将酒坛子递了过去。
沈易就着酒坛子喝了一口自家酿酒,被那烈酒冲得够呛,他伸手拍拍顾昀的后背“都准备给你过生日呢,一会进去别板着脸。”
两个人于是就站在回廊上,你一口我一口地把一坛酒分光了。
酒能解忧,能热血,能添红颜,能让人把天大的眼前身后事放在一边,短暂地放松下来。
不过一进内院,顾昀还是震惊了。
只见侯府好多报废的铁傀儡全都被葛晨翻出来了,也不知他多长时间修整好的,一群大黑脸个个行动如常,往来如飞,并且一水地卸了甲胄与兵器,一字排开,手里各自拿了两把绸缎扇子,支楞八叉地在院子里扭秧歌曹娘子作为其中唯一一个血肉之躯,穿红戴绿地正在领舞。
顾昀“”
沈易摇头感叹道“真是天才。”
顾昀“啥”
沈易搭着他的肩膀说道“葛晨那小子,真是个天才,一想起这天才当年经手的第一火机钢甲还是从我手里接过去的,我简直啧,恨不能把他抢到南疆去。”
顾昀“”
总觉得沈将军这话哪里怪怪的。
长庚果然给顾昀做了一碗寿面,上回他只是打了个鸡蛋,还把蛋壳打进去了,不料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他再回来下厨,水平简直不可同日而语了。
做得太好了,顾昀当着他的面再没提什么“君子远庖厨”之类扫兴的话,差点把碗也一起吃了。
三碗黄汤下肚,一院子人都无法无天起来了。
沈易叹道“这么多年从京城到西域,到北疆,再到楼兰,哪都有你,以后突然没有了,心里还怪不是滋味的。”
顾昀“少废话,喝酒。”
葛晨跑过来诚恳地道“沈将军,西南那边我有些认识的江湖朋友,以后你要是有什么不方便的事,可以让他们去办”
沈易看着他热泪盈眶“江湖朋友就不必了,能把你那木鸟送我一只吗”
两人相见恨晚地执手相看泪眼,跑到一边唾沫横飞地聊起“如何延长火机寿命”来,被顾昀一人罚了三碗。
葛晨三碗下去就快滚到桌子底下了,曹春花人来疯,跟一院子铁傀儡滚成一团,长庚照顾完这个照顾那个,左支右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