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路上原本是没有石头的,可以闭上眼睛一直狂奔。今天不知谁在路中央放了一块砖头,宋沧摔得挺狠,膝盖磕破了。
他坐在地上哭了一会儿。他是上完围棋课之后才偷偷跑到萦江边上玩儿的,这里偏僻、安静,夏天长满野花野草,偶尔会有小野猫藏在草丛里。宋沧从小书包里找出纸巾擦血,但太疼了,泥沙和小碎石子嵌在伤口里,他不敢用力。
想回到大路上也不容易,好长一段路,还有好长一段楼梯。八岁的宋沧哭够了,只觉得茫然。萦江河岸两侧很宽,河堤分上下两层,有很大的落差,上层是路面,人来车往,下层是河岸的广场,有的地方已经铺设好了,是观光散步的好去处,有的地方——比如宋沧现在的位置,工程只做了一半。
他不知怎么联系家里人,咬着牙忍痛站起,拖着脚一跳一跳,来到墙边。他听见路面上车来车往的声音呼啸而过。周六的中午,工地停工,这里是无人造访之处。
宋沧喜欢这里。爸爸带他到这里钓过鱼,他暗暗记住公车路线,每周都要带上一些零食到这里,寻找他最喜欢的那只白色小野猫。
小猫今日并不在,宋沧伸直受伤的腿坐在草地上,又开始抹眼泪。
“你哭什么?”
宋沧吓了一跳。声音从头顶传来,是女孩子很脆的提问。
他连忙抬头。头顶是铁制的栏杆,一个眼睛圆溜溜的女孩一脚踩在栏杆上,好像要跳下来似的,正低头看着他。女孩头发扎成两束,厚实漆黑,头上戴一顶白色鸭舌帽,手里拿一根鱼竿。七月的午间,太阳照得她的白色遮阳帽和白色上衣泛出强光,宋沧不由得眯起眼睛。
那女孩也眯起眼睛,低头看看自己。她穿的是一件很宽松的裙裤。
“色狼!”她大吼着跳下来,一把揪起宋沧衣领,“你看我哪里!”
宋沧被她的怒喝弄得晕头转向,膝盖忽然一痛,他“啊”的一喊:“碰到了!”
女孩这才看见他受伤的膝盖。伤口的血还隐隐渗着,沾到了女孩的小腿上。宋沧忘记了自己的痛,连忙伸手想为她擦干净。女孩往后一退,松手,宋沧跌回草坪上,呆呆看她。
“脏死了。”她从小背包里拿出纸巾擦干净,皱眉看着那团纸,像看什么恶心东西,“你家里人呢?”
她比宋沧高半个头,讲话很有姐姐的派头,就是听起来很不客气,让因为受伤已经非常脆弱的宋沧愈发不想回答。他垂头不语,很快听见女孩啪嗒啪嗒跑开。
宋沧大吃一惊。他没料到这人居然见死不救——这是他从武侠片里学来的新词,整个班的男孩子女孩子,课间玩闹的时候都扮男侠女侠,一口一个替天行道、见死不救。女孩毕竟是他在这里碰上的第一个人,他不禁喊:“喂!”
女孩肩扛鱼竿,跑得飞快,根本没听见他细弱的呼喊。
眼泪本来已经止住,宋沧这下又哭了。他哭得比刚才还大声,呜呜咽咽的。不知道哭了多久,他打着嗝停下,发现有人站在斜对面,正看着自己。
宋沧一下愣住。又是刚才那女孩,只不过……换了身衣服?
头发软软地披在肩上,头戴很大的草帽,一件及膝的浅绿色裙子,手里拿的不是鱼竿,而是一小袋红色的李子。她也同样眼睛溜圆,定定站在树荫下看大哭的宋沧,两人目光一对上,女孩先吓了一跳似的,慌乱地左右张望。
宋沧不哭了。他满脑袋莫名其妙:明明往那边跑,为什么又会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而且为什么要换衣服帽子?他满是怨气地瞪那女孩子,女孩被他目光恐吓,本来已经很踟蹰,但看见他膝盖上的伤口,犹豫着慢吞吞蹭了过来。
“你好。”她怯生生说话,“你受伤了。”
宋沧声音还是一抽一抽的:“刚刚……刚刚你不是看过吗?”他越想越难过,她一定是嫌弃自己的血弄脏了皮肤,干脆回家换衣服。她一定是故意折回来,取笑自己。满心的悲伤和委屈,让宋沧扁着嘴巴哽咽了。
女孩从随身的小背包里拿出酒精和棉花,要给宋沧的伤口消毒。宋沧缩了一下,大喊:“你干什么!”
话音刚落,他后脑勺立刻被什么戳了一下。回头便看见方才那凶巴巴的女孩正举着鱼竿,瞪圆了眼睛:“敢吼我妹妹,看我不打死你!”
宋沧愣了一会儿,看看前头,又看看身后。长相一模一样的两个女孩,唯一能区分她们的只有衣服、帽子和发型。
宋沧不敢说话了,肩膀缩起,半天不吭声。一个是妹妹,一个是姐姐,他没好气地想:这个姐姐太凶了,谁都不愿意跟她做朋友的。
“姐,你拿错背包了。”两人交换了背包。姐姐接过酒精和棉花,毫不客气就往宋沧伤口上怼。宋沧连声惨叫,拼命挣扎,那高个子的女孩恶狠狠地压直他的腿:“外面很多细菌,它们都跑到你伤口里去了。你要是不消毒,细菌会吃掉你的腿。”
宋沧哭得打嗝,却不敢再动了。酒精棉花扫走伤口的细小脏东西,他咬着嘴唇哭。脾气很好的妹妹突然掏出个李子塞到他嘴巴里,他下意识拿起咬了一口。
“……呜呜,好酸。”他吃得眉毛眼睛皱成一团,哭得更厉害了。
姐姐的背包里除了酒精棉花,还有绷带、胶带、棉签和一些宋沧看不懂的小药片。妹妹说那些都是给她准备的。她身体很不好,出门常常磕磕碰碰,要及时处理。
宋沧问了才知道,她俩都比自己大,只大两岁,在另一个学校上学。
学校的课程,妹妹只完整地上完了二年级。从三年级开始,她常常请假、住院,在医院和家里一呆就是大半个月,根本谈不上学习。
“学校比家里好玩。”宋沧说。
妹妹连连点头:“对呀。”
她站在宋沧身边踢石子,宋沧暗暗比较,发现两人个头差不多。最高的是正在江边钓鱼的姐姐,她一边钓鱼,一边回头看树荫下说话的两个人,目光很警惕。
“楠楠,你往里走!”她大声说,“不要晒到太阳!”
宋沧和妹妹都很听话地往里挪了一点儿。姐姐满意点头,继续垂钓。
“……能钓上来吗?”宋沧问。膝盖还隐隐地疼,但细菌被酒精消灭了,不会吃掉他的腿,他安心许多,可以开心跟新认识的朋友聊天了。
“我姐姐很会钓鱼的!”妹妹蹲在树根下,用小铲子在地里刨着什么。她很讲究,戴着口罩和一次性手套,做紧要工作一样认真。
宋沧探头探脑看她做什么,她忽然扭头举起手:“找到了!”
树丛下传来的惨叫吓了钓鱼的路桐一大跳。她连忙扔了鱼竿往回跑,看见的是从草坪上滚到泥地的宋沧,还有正拈着一条蚯蚓呆站的路楠。
路楠把蚯蚓放进小桶里交给路桐。姐妹俩面面相觑,齐齐看向宋沧。
“又要消毒。”路桐在衣服上擦擦手掌,翻包找酒精。
宋沧抱着自己沾满泥尘的腿,又一次嚎啕大哭:“妈妈!爸爸!姐——”
路楠蹲在他身边,摘了手套啃李子,竖起耳朵倾听一会儿,笑了:“咦?你也有姐姐?”
宋沧后来在树下睡了一觉。
醒来时,路桐提着装了两条小鱼的桶子,正坐在他身边用帽子给路楠扇风。路楠也睡着了,躺在路桐的腿上。姐妹俩坐在很整齐干净的布上,唯有他,屁股挨着草坡。
路桐察觉他醒了,朝他招招手,示意他可以靠过来。
男子汉的自尊心不允许宋沧做出这种依靠女孩的行为,但路桐摇头晃脑,显摆着她手里的帽子风扇,还小声说:“来啊,我帮你扇风。”
宋沧磨磨蹭蹭靠近。路桐身上有新鲜的李子味儿,她一边给两个伙伴扇风,一边观察小桶子里游来游去的鱼。没人说话,江风很舒服,午后安静得让人昏昏欲睡。
“没有人来找你吗?”路桐忽然问,“你爸爸妈妈什么时候下班?”
“五点半。”宋沧老实回答。
“你住哪里啊?”路桐又问,“叫什么名字?”
宋沧张口正要回答,忽然想起家人的叮嘱,连忙闭紧嘴巴,摇头不肯说。
路桐:“连自己名字都不知道?……哦,你不会写自己名字。”
宋沧怒了:“我会!”
他激动的辩驳惊醒了路楠,路楠正要揉眼睛,手立刻被路桐抓住:“脏,不要碰。”
在姐姐怀里蹭了蹭,路楠模模糊糊地说话。路桐扇风的手势更轻了,语气温柔得像变了个人:“梦见我和哥哥带你去外地玩?玩了什么?”